第八章 娘 舅2(1 / 3)

也正是從這個角度,舊姥娘能在臨死之前雇著騾子轎車去看望女兒,行動起來又那樣義無反顧和奮不顧身,她真可謂大智大勇和當機立斷——當你處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過去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了——你伸手抓住曆史的機遇,以你的痛苦和堅強,以你的誇張和做作,就在三十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閃電。如果說你的兒子我們的老胖娘舅在將來的曆史上也是一個人生悲劇的大導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個蛆蟲、蚯蚓和不敢擔任何幹係的人——的話,那麼你這最後的閃爍和擔待——擔待著我們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黃泥崗上那幫娘舅相提並論了。

——從一種生活細節和意誌堅強的角度看,作為一個女流之輩,你還要勝他們一籌呢。時機選得恰如其分——黃泥崗上還有些誤差——就選在你去世前的一個月。你對自己病體的把握也恰到好處。多種機遇的宏觀把握和歸攏,促成和造就了這個絕唱。——當你離開我們的時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嗎?——聽俺娘說,——你離開我們之前,已經七天水米沒打牙,腿腫得有水桶那麼粗;舊姥爺已經先你而去,你的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成年親人。當你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你已經不行了,你已經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地給叫了回來。這時俺的舊姥娘倒是顯示出她本色的軟弱和怯懦——回來倒是回來了,但她一把抓住八歲的二女兒俺的二姨的小手懇求道——這個時候她已經顧不得一群圍床而哭的孩子了,緣分已經盡了,一切都到站了,該分手了——這時她隻能顧住她自己了——:

“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實在是受不上了。娘在夢裏都走不動路,身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個河邊,我的腿突然就輕鬆了,走起路來跟好的時候一樣。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有洗臉了,蹲在這河邊洗個臉吧。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你們在那裏哭著喊‘娘’,我突然想起怎麼把一群孩子扔到家裏了呢?還沒有給他們做飯呢。於是我就回來了——一回來娘就又躺倒在這病床上了。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實在是受不上了。……”

接著眼中露出的,是懇求一群發愣的孩子對她原諒的神色。於是下次在娘走的時候,他們就尊敬娘的話沒有再喊她——於是她也就無聲無息和毫無牽掛地去了。從讓娘去這一點上,六十年後我對這群孩子也肅然起敬。你們不愧是舊姥娘的後代。娘不讓你們喊她,你們就沒有喊她;娘要走的時候,你們就讓她走了。你們對娘的尊重,已經達到了人生的極致。你們和舊姥娘聯起手來,共同演奏出這人生最後一幕的輝煌篇章——同時也照亮了我們家族本來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親愛的舊姥娘,六十年後當我們想著曆史上還有你這麼一位平凡而偉大的親人時,你的一舉一動和一顰一笑,那短短二十米的款款的步子,顧盼有神的神采和談笑自若的朗朗笑聲,包括最後的軟弱和懇求,河邊的流水和花草,就共同組成了一首娓娓動人的敘述和合唱。合唱輕輕地起,合唱又輕輕地落。聽眾和敘述者本人到了這裏都有些感動了。俺娘敘述到這裏往往會說:

“俺親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離中秋節還有五天。”

……

接著就會有半天冷場和不說話。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還沉浸在當年的情緒和氣氛之中不能自拔。這時天上的星星已經有些發寒和發冷了。已經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兒已經偏西了。樹影在院子裏隨風搖動和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說了。中間應該有一個停頓。讓一個美好的結尾就停留到現在。有什麼不能等到明天再說呢?好。明天再說。但是,親人們能在一起呆幾天呢?這時俺娘倒是語重心長地說:

“我的兒,我在那裏算過,我們一年如果能在一起呆十天,那麼十年才能呆上一百天,就算我還能活四十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四百天——也才一年多一點……”

接著話題就轉移到了別處。關於曆史我們心照不宣地要給舊姥娘留一個餘地。有什麼可以明天再說。你明天不是還不走嗎?你後天在家裏再多住一天就不行嗎?但是,當我們說著這些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預感到隨著明天的到來,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混亂的時代也就要開始了。戲劇要求我們在一場感動和單純之後,接著來一場混亂。舊姥娘完美無缺的結束,也給另一場話劇的導演老胖舅舅的登場掃清了道路。舊姥娘隨著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隱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著大神的步子開始登場之時。第二天我們對這開場還有些吃驚呢。這也太荒誕了吧?這也太有些臉譜化了吧?但是新劇的導演老胖娘舅說:

“誇張是氣魄的開始呀。”

“俺娘剛才不是也有些誇張嗎?——效果不是很好嗎?”

“臉譜化有時也是戲劇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沒有現在的誇張和臉譜,怎麼去破壞俺娘剛剛留下的繚繞的餘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溫情呢?”

“不拿起現在的大掃帚,如何清掃過去舞台上留下的氣氛呢?”

“沒有現在的張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麼會有一個新的戲劇結構和悲劇的開始呢?”

“破壞是戲劇的前提。”

……

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老胖娘舅就結婚了。喜事的喇叭剛放下,悲劇的喇叭就吹響了。老胖娘舅讓這一段變化得挺快。他把這一切都當成了過場。——新娘長得什麼樣六十年後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為一九六九年老胖娘舅所以要上吊自殺,一方麵是兒孫對他的拋棄不但不給他吃幹的他想喝稀的也沒有——他已經走投無路,另一方麵是他對已經去世的老胖娘舅母的懷念和前瞻——他覺得另一個世界有幸福和溫暖的生活在等待著他。

本來他自殺的物質基礎是因為幹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現出的方式卻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懷念舅母想早一天與她相聚——那才是他的親人呢——於是對我們的反拋棄和回擊就更加有力了。我們給他出的難題是在物質上,我們要看他是怎樣一個反應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導演呀——並沒有在臨終的時候上我們的當,沒有讓戲劇按照我們規定的方向發展,而是繞了一個圈子陡然將我們撇開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雙雕呀,一方麵撇開了幹的和稀的逃出了我們的圈套,同時也顯示出他的特立獨行讓戲劇有了一個意外的結尾——單是在臨終的時候甩了我們一下和閃了我們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夠暗自竊喜能夠閉上他的雙眼了吧?——在他最後的日子裏,當幹的和稀的問題出現危機的時候,他並沒有在幹的和稀的問題上跟我們兜圈子,而是開始在每天下午的兩點——當太陽最熱烈和最惡毒的時候,一個人走到野外已經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墳上,在那裏憑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發。

一下就超出了我們的意料甚至讓我們有些尷尬。對死者的吊念就是對活者的譴責,他的一言不發比他在那裏滔滔不絕對我們進行控訴還要有分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絕還有一些具體,還給我們一個反駁的機會和餘地,現在他一言不發就讓我們隻有招架之勢而無還手之力;而且這種無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們的罪行——還不知這一把灰孫子是多麼的罄竹難書呢,還不一定僅僅局限在稀的和幹的問題上呢。稀的和幹的——本來是我們藏在暗處對他放的一支冷箭,現在他運用上墳和一言不發就使劇情發生了變化和陡轉,逼得我們從暗處走到明處,接著還不知他要對我們發什麼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發,於是就讓我們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膽。

——到了劇情臨終的時候,俺的娘舅和大導演,就是用這種反打的手法,把我們逼上了絕路。他把簡單故意變成複雜,於是就使一在無形中變成了十,接著像原子彈的鈾一樣開始連鎖爆炸。當我們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時候,他才心安理得以勝利者的姿態又在物質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義影響深遠,直到三十年後,我們的家族還擔著血海般的幹係呢——他生前雖然自己不敢擔什麼幹係,但是在臨終的時候倒是給我們製造和加上了一個血海般的幹係。——三十年後人們還說:

“這家人可不怎麼樣,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們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個月,天天到他娘墳上去哭。”

問:

“到了墳前哭什麼?”

答:

“一言不發!”

接著就是共同的“嘖嘖”聲: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麼樣子!就是到了死鬼麵前,也無話可說了!”

“大悲不言,大辯不語呀!”

……

他們倒是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看老胖娘舅最後惡毒成什麼樣子。他自己在生前對我們反打還不算完,死後還讓別人對我們萬箭齊發。他在自己的墳墓裏還埋藏著弓箭。——當然,如果從戲劇的藝術性出發,他又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導演呀。

一開始我們還拿他和黃泥崗上的幾個搗子做比較呢——我們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才叫血海般的幹係呢。他用的手法比黃泥崗上的娘舅還要技高一籌呢。黃泥崗上的幹係漏洞百出,於是剛剛得手,事情可不就爆發了嗎?你們不就有家難回和有國難投了嗎?不就丟下祖宗的麵目上山當了草寇嗎?而俺的娘舅製造的幹係又是多麼的絲絲入扣啊——既製造了血海般的幹係,最後這幹係又與他無幹落到了我們頭上。既把戲劇推上了高潮,同時他身上又纖塵不染和沒有血跡。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你看俺娘舅對於戲劇規律的把握是多麼的藝高人膽大呀。

一開始我們還為了稀的幹的物質製造而在那裏沾沾自喜呢,現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來,我們一下就汗顏、出汗和有些狼狽了。娘舅高明還高明在,他在製造和準備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渾然不覺——哭就讓他哭去,上墳就讓他上去——等他回手將這血海般的幹係兜頭扣到我們頭上時,我們才剛剛醒過悶兒來呢。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他已經上吊了。大幕已經落下了。重新找補劇情已經來不及和於事無補了。事情已經定性了。一切都無可更改了。我們隻有將這血海般的幹係和沉重的曆史負擔給擔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