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娘 舅2(2 / 3)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還不僅僅滿足於對我們的反打和製造呢。他的哭墳和上吊,還蘊藏著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個情節結束的同時,還在展開著另外的情節和陰謀呢——他到老胖舅母墳上的憑吊和一言不發,除了要將被動變主動,拋開幹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幹係強加到我們頭上——他在做了這一切之後,這憑吊和一言不發又引出另外一種藝術效果——那就是:

已經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個多麼讓人懷念的人呀

他們的一生是舉案齊眉的一生

他們之間有無數的溫暖可供懷念

當我在人生中感到絕望的時候,我起碼可以來找你

你是一個遠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會和重溫舊情當做一個目的的話,我的上吊也就義無反顧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婦的時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彎月

她的身條像楊柳

……

他用一個簡單的事實,一言不發一下就總結了她的一生。——同時他又在用這個事實——再一次一箭雙雕地——向曆史說明,六十年前他在俺的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娶進來的是一個多麼溫情可人的麗人呀。——但是當年接著發生的事實是:

八歲的大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麻子做童養媳

五歲的二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瞎子做童養媳

一歲的小妹妹被他們二鬥穀子賣給了人拐子,接著到了俺的新姥娘手裏。據俺姥娘說,俺娘抱過來的時候,手腕上已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僅僅是因為那個時候也沒有幹的或是稀的吃嗎?還是因為戲劇因素——一場威武雄壯的話劇就要開始了——對於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這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據俺娘說——她又是聽俺大姨說——,她的那個新過門的嫂子並不是一個美麗賢良的人——這是生活和藝術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個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們犯到她手裏也是活該倒黴——這時我們就明白了,原來她也是這場話劇的導演之一,原來他們是聯合導演。

她的晚年雖然慈眉善目——俺娘說,那是作惡作夠了

但她做姑娘的時候是出名的攪家不賢

她做媳婦的時候無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條像草簍

她沒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醜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個惡魔

她是我們悲劇的製造者

……

當然還有一種說法和版本與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經上吊三十年了,一切還能不眾說紛紜嗎?——這種說法覺得三個妹妹的出賣和老胖舅母沒有什麼關係,她過門剛剛半年,就是攪家不賢作惡多端,怎麼能在半年之內惡到這種程度呢?情況還不熟悉,怎麼能一口氣賣掉婆家三個妹妹呢?說不定她看著這些妹妹倒是覺得活潑可愛,她倒不同意出賣這些妹妹還和老胖娘舅發生了爭執而成了這些妹妹的保護神呢——她的心沒有這麼硬,她的人品沒有這麼壞,她的模樣雖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醜,她的臉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細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長但是也不是沒有……她不是一個天使但也不是一個惡魔,她不是大團圓的組織者但也不是悲劇的製造者——那麼她是什麼?——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一九三九年的中國農村婦女。

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十八歲,該懂的事情她還有些朦朧,該行動的時候她還有些羞澀,她對人間的一切都還擔不起血海般的幹係也沒有一錘子砸破天的氣魄。她雖然不是一個建設者,但也不是一個破壞者;就算她看著這些妹妹不順眼,但是你讓她把她們一個個都親手出賣了就像讓她連著宰雞一樣她又沒有這個勇氣。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壞不了大事——說到底她在這出戲中隻是一個普通的群眾演員隻能跑跑龍套——她連一個主演都不是——哪裏能把握得了曆史去當這出戲的導演呢?——她沒有與老胖娘舅聯合——而在當時惟一能當這導演和能擔這血海般幹係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娘舅一個人了——從他一九六九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給我們製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個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經躺到墳墓裏的老胖舅母,不過是他劇情中的一個道具罷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時候,老胖舅母對於他還不過是一個利用,何況當初——一九三九年在大幕剛剛拉開和妹妹就要出賣的時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計——這時製片主任及時站出來說,既然這個角色在劇中無足輕重,那麼這個角色隨便找一個群眾演員來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著再出高薪找一個明星了。

——於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這個觀點成立的話——就卸下了她的曆史幹係成了一身輕,三個妹妹的出賣,成了老胖娘舅一人所為。——為了論證當年的曆史,還當年出賣親人一個曆史的真麵目,六十年後我曾專門調查過俺二姨——當年她僅僅八歲,就被賣給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麻子做童養媳——但八歲應該有記憶力了,她可以有發言權能夠見證曆史——當一九九六年我向她請教到這一點時,她倒毫不猶豫地支持敘述的第二種版本——她馬上信誓旦旦地說:

“你大姨和你娘說的不對,當時賣我們姐兒仨,並不怪俺胖嫂——主要還是怪俺胖哥!”

我:

“為什麼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操著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說話就有些誇張和做作——也是童養媳做得時間太長了,養成了這種弄虛作假的習慣,到了晚年還沒有改過來——一九六九年我曾到她家串過親,見她剛剛還在院子裏惡狠狠地打狗還是罵雞:

“操你們娘的,一個個扔到滾水中煺了你們!”

轉眼看到我的到來,又滿臉笑容和操著假腔說:

“我的乖乖白石頭,剛剛我還在說你,可想死你二姨了!”

而你剛剛說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生——不但我對二姨有這種華而不實的看法,我們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認為她有些浮躁和懸空——於是我一邊對她進行調查,一邊對她嬌滴滴的腔調和證詞又產生了懷疑。但事到如今,曆史的見證人越來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已經快死去三十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誰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對於兩個已經死去快三十年的人,能對曆史的真相和事實調查出一個大概——就是中間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錯了。

我的娘舅和舅母,如果我們不是從功利目的出發為了把你們這場威武雄壯的話劇重新排練我們才這麼務實和認真,單是為了你們的人生對於荒塚一堆早沒了的你們我們才不會這麼做呢——就算單是為了藝術——六十年前雖然你們風雲翻卷但是六十年後我們的生活中也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這一切說不定有時發生的比你們還要波瀾壯闊和具有曆史意義呢如果現在不是你外甥白石頭暫時操刀掌握著尋找曆史的權利,誰對於你過去的一切——就算你擔著血海般的幹係或是你製造了血海般的幹係你沒有擔著而讓我們擔著——能夠回首一瞥?——它不早讓曆史的巨大車輪碾成一攤爛泥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們還是對我們馬虎的尋找擔待一些吧。——從這個意義上,雖然俺二姨對於曆史有些誇張和習慣性的矯情——誰讓六十年前你們賣了她讓她當上童養媳呢?——我們也隻能湊合和原諒了。因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責備俺二姨。我們倒是要說:

“二姨,謝謝你——對於今天的調查和澄清——當年的曆史是什麼樣子,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不準備再進行別的調查和旁證了!”

於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將曆史責任一股腦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娘舅身上。三個妹妹的出賣都是他一個人所為。他是這場威武雄壯話劇的惟一導演。當我們接著追問原因的時候,俺二姨仍操著她的假腔堅定地說:

“因為他是一個賭徒!”

“過去俺娘在的時候還有人管著他,後來俺娘死了沒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裏的房子和地都讓他輸光了!”

……

這個解釋具有曆史說服力。我不禁頻頻點頭。雖然這個原因用在戲劇上有些大眾化和重複感,但是哪一段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眾和不重複的呢?使我感到憤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個問題:光彩照人有著臨終絕唱的舊姥娘,怎麼養出這麼一個不爭氣辱沒祖先的灰孫子呢?但也就是這樣一個灰孫子,卻又成了我們家族曆史上威武雄壯話劇的惟一大導演——這就是曆史的辯證法。如果說他是一個流氓,那麼流氓也有流氓的氣魄呢——我們家族在曆史上也出現過另外的賣人,一九四二年河南旱災的時候我們在逃荒的路上就賣過一個小姑,但是像他這樣連家門都不出一口氣賣了三口人的舉動,查遍我們家族的曆史,獨一無二。——好膽量,好氣魄。於是我對二姨大眾而通俗的敘述也聽之任之了。看著我在那裏頻頻點頭,俺的二姨倒是來勁了,對六十年前的老胖娘舅繼續展開了控訴:

“當時他到賭場去耍錢,就把我們小小的姐兒仨——我最大才八歲——扔在家裏。”

——單說賭錢這個習慣,他倒是和黃泥崗上那幫流氓有些相似,但誰知道他們在另一個岔路口就分道揚鑣了呢?——俺二姨接著說:

“有時幾天見不著他的麵!”

“你娘當時隻有一歲,就讓我整天背著她!”

“一天給我們一個饅頭,讓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賭錢輸了,回來看著你娘在那裏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炕上,一下將你娘摔了個沒氣兒!”

操你娘的,老胖娘舅,六十年後我都想跟你拚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緒給調動起來了,又在那裏知心地——似乎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有著相同的秘密和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著又加重語氣——這個時候我就看出她有些誇張和私心了,她要往敘述之中夾帶私貨和販毒走私了。於是我趕緊收斂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和怒容——她在那裏加重語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