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著這樣一個敗家子,最後能不家破人亡嗎?——本來俺娘家雖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看你舊姥娘臨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還雇得起轎車嗎?——守著幾十畝薄田還能過不下去嗎?但是轉眼之間就被他禍害盡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裏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個賭徒,當家裏被他禍害得餓死老鼠沒有幹的也沒有稀的時候,他可不就要鋌而走險一口氣賣掉三個妹妹嗎?”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況這也符合老胖娘舅臨終之前關於稀的和幹的以及到了這時候我隻能顧住我自己的理論。我已經準備對她的分析全盤照搬就這樣將這段曆史給定案了,這時俺娘又站出來提醒我——當我從二姨那裏興衝衝歸來向她彙報和展示這一天成果的時候——:
“不要太信你二姨的話,你老胖娘舅生前,他們兩個人之間矛盾大著呢。”
兜頭被澆了一瓢涼水。倒使我有些猶豫起來。但我還有些不甘心,在那裏試圖掙紮和挽回——我怎麼這麼容易上當呢?——地問:
“為什麼鬧矛盾?還是因為六十年前嗎?”
俺娘:
“這次不是因為六十年前,是因為三十五年前——你老胖娘舅家的母豬下了十隻豬娃,你二姨想從他家捉兩隻——捉兩隻又不想給錢,被你娘舅當場給拒絕了。”
我啞然失笑——啞然失笑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因為兩隻豬娃,就要改寫和重塑曆史嗎?——但我也知道,這種例子在我們家族的曆史上也不鮮見呀。但是我又明白,當事情的結果已經鐵定以後,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經是不重要了。
就好像影響和改寫曆史的原因是不是因為豬娃是不重要的一樣。你過於固執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沒有豬娃,兩個人之間沒有矛盾,當本性就愛誇張和做作的二姨來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她純粹從性格和愛好出發,從興趣和習慣出發,由她嘴裏說出來的曆史就是真實的嗎?她就不往酒裏兌水和不往醋裏加醬油了嗎?她的老毛病在現實的重逢中都能一犯再犯,現在涉及到曆史她就不按自己的興趣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了嗎?她就不讓曆史按照她的興趣和利益——有時候並不一定是豬娃的具體利益,而純粹是為了她敘述的方便或者純粹是為了在曆史上把自己從配角改寫成主角於是就以她的角度和視線——以她為主和她的眼睛的所見所聞——發展和創造下去了嗎?
——這時曆史不就成為她的曆史,她的思想不就在曆史中占主導地位了嗎?——這時我們從她口裏得到的一切同樣不是本來的曆史而是她個人的一種成長史了。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人物自傳而不是對曆史的全方位考察了,戰爭和曆史,戰爭和回憶就成了他一個人性格形成和成長的背景和襯托。有了豬娃隻能在褒貶和觀察曆史所站的角度上有所側重,但這並不影響她對曆史的篡改。——同時你怎麼保證俺娘對曆史就十分忠實呢?她怎麼就不會像二姨一樣為了自己的利益來偷換概念和篡改事實呢?——六十年前的曆史可以篡改,三十五年前的豬娃就不可以篡改了嗎?——單是看我從二姨那裏回來那麼興奮,收獲那麼大——本來這收獲和興奮對她沒有太大威脅不會影響她在曆史上的地位也不會影響她對曆史的敘述,她還可以另換一條思路,但是單單看我在那裏興奮,她就會覺得曆史已經投靠了別人對她在世界上的存在造成了威脅,她就會氣衝衝地站出來兜頭澆你一瓢冷水,在本來已經夠混淆的曆史上再加上新的疑問和迷霧——本來你在苦惱的深淵終於從二姨那裏看到一線光明,她馬上張開自己巨大的翅膀又重新遮擋住你的眼睛——讓你仍然生活在陰影之下。
問題的複雜性還在於,她們每個人都對曆史這麼隨意編織,久而久之,不但我們陷到曆史的深淵不能自拔,她們自己也開始相信這編織的曆史了。俺娘對二姨的反駁,也像二姨一樣信誓旦旦——你讓我相信哪一種曆史呢?但這時我也明白了,對於曆史和豬娃,就不要過於認真和推敲了——讓它們都見鬼去吧。比這更重要的是:曆史已經發生了,三個妹妹確實被出賣了,話劇已經開始了,人生已經分岔了。我們現在關心的重點應該是出賣之後的妹妹怎麼樣了而不應再追究這妹妹是如何被出賣的。既然起因和開頭是糊塗的,我們就把這糊塗反打給她們吧——讓她們自己苦惱去,我們要繞開這起因進入過程了。對於藝術的美呀,你在過程而不在起因,你在過程也不在結果。不管三個妹妹是怎麼出賣的,是老胖娘舅的責任也好,是老胖舅母的責任也好,賣已經賣過了,還問它幹什麼?問有什麼用?不管是怎麼賣的,他們的主要貢獻是:
三個妹妹已經被他們一口氣給賣掉了
在這雄壯和使人震驚的曆史麵前
起因已經顯得不重要了
……
從此三個妹妹就天各一方成了天涯路人了。一個是八歲的孩子,一個是五歲的孩子,一個是一歲的孩子——那麼我們接著展開的曆史,將會怎樣地淒切動人呀。——但俺娘還坐在我麵前對起因不依不饒呢。在否定了二姨的觀點和理論之後,她還沒有提出新的論點和理論呢——那麼她剛才對別人的否定不就白否定了嗎?她也想借著否定和重建在這場話劇中由配角上升為主角呢。但是一場雄壯的話劇,我們能讓它掌握在一個當時僅僅有一歲的孩子手裏嗎?——但是六十年後她又是俺娘啊。你對別人的臉色和意圖可以不管不顧,但是你對於娘呢?——她又會提出什麼新的觀點和理論呢?——於是我對曆史歎息一聲,隻好又將戲劇刹住車重新回到起因——當然這時也有些應付娘了——我在那裏問:
“娘,既然你因為豬娃否定了二姨,那麼據你看,當時你們姐仨兒被出賣的主要責任者應該是誰呢?”
她的回答倒也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她果然提出了第三種觀點:
“雖然你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是出賣我們的操作者,但是他們還不是最令人生氣的,最令人生氣的還是你大姨——六十年前全怪你大姨。她那時都已經出嫁了,孩子都已經生出來了,難道就不能對三個無依無靠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有所照顧嗎?就任著三個孩子被人家一個個買走嗎?兄弟不懂事,弟媳不懂事,姐姐也不懂事嗎?”
她在那裏依然信誓旦旦。——但她的陰謀還是被我一眼看穿了。因為我知道她二十五年前和生前的老胖娘舅已經重修舊好,但是因為一件祖傳的夜婆子卻和俺大姨結下了血海般的深仇和幹係——果然她又篡改了曆史。曆史在你們手裏就是這樣被隨意塗改和重塑嗎?但是幸好有二姨的教訓在前麵,接著我也就沒有上俺娘的當。——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們現在對曆史的起因就是不深究了。我們就是要撇開起因也就是撇開你們進入正題了。——二姨,娘,當你們要在話劇中充當主角的時候,你們一定也要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起因觀眾並不關心,你們被出賣之後怎麼樣,才是悲劇的真正開始呢。
如果我們在原因上盤桓太久,戲劇開場半個小時還進入不了正題和情節,觀眾就要“呼啦”“呼啦”站起來開始退場了;當你進入精彩的過程和情節時,舞台下也已經空空蕩蕩這時你們表演起來還有什麼情緒呢?不管是出於公心還是從戲劇因素考慮,我們就不要在出賣的起因上過於糾纏和深入了,大幕一拉開就應該進入主題,戲一開場幾個妹妹就已經被賣到了別人家——這才給人一個意外和震驚呢,至於你們是如何被賣的和家道沒有中落之前你們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如何圍著舊姥娘繞膝而坐和笑語歡聲的情形,隻在演員的台詞裏露出幾句就行了。讓人們在冥想中和目前的悲慘有一個對比就成了。說不定直接展開倒會受到限製,幾句台詞一帶而過倒能對比出更加深刻和鮮明的藝術效果呢。
倒是能一箭雙雕和事半功倍呢。在冬天的雪地裏三個衣衫襤褸負著重荷在那裏光著腳走路的小女孩,一個八歲,一個五歲,一個一歲,這時再回溯兩句當年穿著整齊的衣服在自己家裏圍著火爐和娘笑語歡聲的台詞,不是比一上來就平鋪直敘在藝術效果上要好得多麼?這時劇情不就更抓人了麼?觀眾不就聚精會神了麼?既節省了篇幅,又烘托了氣氛;既抓住了觀眾,又突出了你們,何樂而不為呢?——也許我們看第一遍的時候,還不了解導演的良苦用心,我們覺得這戲有些沒頭沒尾和沒著沒落——一切都沒有交待清楚嘛。沒有來龍去脈嘛。沒有原因和結果嘛。隻有過程,沒有頭尾,不要說是一出戲,就是一個動物和爬蟲,動物和爬蟲的中段能在世界上獨立存在嗎?這就是先鋒嗎?這就是後現代嗎?怎麼不能照顧我們的欣賞習慣平鋪直敘把原因和起始都交待清楚讓我們看起來輕鬆一些現在你們一先鋒一後現代把消化和理解的任務都交給觀眾那還要你們導演和演員幹什麼?輕鬆地進入我們倒是能安靜下來,麵對吃力的切入和消化我們倒是要站起來走人了。——但這是看第一遍的感覺。等觀眾再看到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時候,就和第一遍時的理解大為不同了。還是沒頭沒尾好。
還是攔腰斬斷好。還是把一切權力還給人民和我們的觀眾好。還政於民還是一種民主和進步的體現呢。先鋒和後現代得有道理。這並不是曆史和導演的思路混亂,而是一種藝術上的大手筆。以為是胡塗亂抹嗎?你給我再塗一個看一看?以為它沒有起承轉合就是幾個方塊的堆積嗎?恰恰相反,這才能讓藝術在大塊結構的衝撞和對比之中顯示出它的力量呢——以為結構隻是情節和細節的延續嗎?恰恰相反,它是塊狀和塊狀之間的衝突呢。以為是隨意,其實一切過程都經過精心安排。包括後來導演走上舞台到一個墳前上吊自殺,高潮一下就推上去了。大幕陡然落下。觀眾開始歡呼了。人們走出劇場開始奔走相告了。一出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的輝煌篇章就這樣誕生了。一個戲劇的新紀元就這樣開始了。它標誌著一個戲劇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戲劇時代的開始——我們簡直可以說:
這是一輪太陽浮出了地平線
這是一座冰山浮出了海麵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接著要說:
老胖娘舅,你真是一個生活和戲劇的大導演
你是一個大手筆
我們願意跟隨你拋開事物的起因直接進入正題
英雄不問出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