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娘 舅3(2 / 3)

“我有時想,俺姐剛剛生了孩子不能來,俺二姐八歲不知道路,俺妹妹一歲不懂事,說不定俺哥哪天會來呢。”

但是大姐沒有來,她哥也沒有來。終於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這樣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這天下午她正在地裏割草,割著割著,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鐮刀,一個人瘋了一樣開始向娘家村莊的方向跑去。一個五歲的孩子,一口氣跑了三十裏——她竟沒有迷向,可見曆史和天地都為之感動了——當她氣喘籲籲終於奔跑到自己村莊的時候,她說:

“我當時記得很清楚,當我跑到娘家村頭的時候,看著村裏的地是親的,看著村裏的莊稼是親的,看著雞狗是親的,看著土崗和聽見聲音都是親的。”

說到這裏和演到這裏,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淚。這確實是一個打動觀眾的關節。往往就在這個時候,導演就在場外或是台下輕輕地拍起了巴掌。但是當她到了娘家之後,“哐”的一聲撞開了院門看到過去曾經歡樂和熟悉的一切時——還沒容她喘口氣和喝口水,既是導演又是演員的老胖娘舅就上場了。他看著三姨的出現第一個表情是愣在了那裏。當三姨還在那裏親切和激動的時候,他倒奇怪地問:

“你回來幹什麼?”

三姨這時也愣住了。她以為自己通過奔跑已經找到了情感和溫暖的源頭,她以為當她出現在娘家的時候,她可以一頭撲到哥哥懷裏激動地哭道:

“哥,熟悉的地方,溫暖和回憶的地方,我可回來了。”

哥哥也摟著她五歲的骨瘦如柴的小身子在那裏像她一樣哭:

“妹妹,你可回來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頭受苦了。”

“你還活著回來了。”

……

接著就會給她提供一個機會和場合——讓她將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從冰河到灶上,從割草放羊到夜裏搓花,從擰到掐,從蹬到踹——將肚裏的苦水一下倒個淨——當你的苦水倒了出來,你的負擔也就卸下了;接著賢良的嫂娘再給你做一頓熱飯——不用你上灶和墊著板凳往鍋裏下米,看著你在那裏狼吞虎咽地吃;然後再給你鋪一床溫暖的被窩,讓你早早上床睡覺再不用搓花。你想把這裏當成你補充給養的宿營地,你需要補充親情和溫暖對身體進行休整,你已經醞釀好了情緒和感情,你等著這溫暖和親情鋪天蓋地向你撲來——但是戲劇不就講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嗎?本來你是朝這個方向努力觀眾也和你一起做好了這方麵的思想和情緒準備,但是戲劇的規律卻要求我們不能這麼做,戲劇需要的不是順延而是陡轉。

這個時候你才感到藝術和生活對於你的扭曲。當一個骨瘦如柴的五歲的孩子跑了三十裏——她在路上跑動的時候情緒是多麼的投入呀,她隻是憑著自己的直覺掌握著她跑動的幅度和方向,就像小鳥用尾巴來控製自己的飛翔一樣。她以為自己已經是飛出籠中的鳥了。她張開自由和歡樂的翅膀現在終於見到熟悉和親愛的家了——親愛的豬狗和親愛的哥嫂,她以為哥嫂就要給她提供一吐為快的場地和時間,給她提供熱的飯和溫暖的被窩——就是這些都不提供,起碼會問一下她奔跑了三十裏是不是有些餓了和乏了——但是出乎三姨和我們預料的是,我們對於這期待的情緒原來是白醞釀了,哥哥並沒有為她的到來而動容,反倒在那裏板著臉有些奇怪地問:

“你怎麼回來了?”

原來她隻是從一個籠中飛到了另一個籠中的鳥,兩隻籠中都充滿了荊棘。還沒等她對哥哥的問話反應過來,哥接著又問:

“是你自己偷跑回來的,還是你婆家點頭同意的?”

五歲的三姨被當頭打了一棒,一下就被哥哥給打蒙了。但是哥哥的問話也突然提醒了她——你是自己偷跑回來的,還是婆家同意的?本來在三十裏外偷跑的時候她隻是盼望將要到來的親情和溫暖一時衝動就忘了這一點,現在經哥哥的提醒她馬上想起了奔跑的性質原來這性質也是至關重要的——對於一個五歲的童養媳來講,偷跑也是擔著血海般的幹係的,於是剛才所期望的親情和溫暖——那不過是一種情感——現在在理智的問題麵前——馬上就像潮水一樣從心裏退去了,——原來親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偷跑——這個血海般的幹係像冰山一樣浮出了海麵。偷跑回來的後果會是怎麼樣?等你重返婆家的時候,怕就不是從擰到掐和從蹬到踹了吧?

對你的懲罰就要動用烙鐵和大針了吧?——後來果然公婆就對她動用了大針,開始憤怒地將大針往她肚臍眼裏紮——她哆哆嗦嗦在公婆麵前脫下了衣服,這時對人的畏懼就戰勝了對針的畏懼——老胖娘舅對她提出的問題,並不比後來公婆的大針缺乏威力——我還沒有見過比老胖娘舅更具穿透力的人呢——於是她一進娘家的院子不但迅速退去了休整和補充的奢望,而因為偷跑她在麵對公婆之前先要麵對哥哥了。這個時候哥哥就成了公婆的化身。她已經渾身打哆嗦了。她已經嚇得尿褲子了。她的這些表現,恰恰說明她是偷跑回來的而不是經過婆家同意的——你一切的表情怎麼能逃過明察秋毫的老胖娘舅的眼睛呢?於是在血海般的幹係和大是大非麵前,還沒等三姨交待,他馬上就下了判斷——為了這判斷甚至還有些得意:

“看你那樣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來的!”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娘家,他們還不跟我急?”

“你這不是把我也攪進去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馬上就暴跳如雷:

“你這是什麼意思嗎?”

“你這不是存心害你哥嗎?”

“你讓我在你婆家人麵前還怎麼站?”

“你讓我今後還怎麼活?”

……所有這些問題,都是三姨沒想到的。在這連珠炮的問題麵前,三姨一下被嚇傻了。一個五歲的孩子,確實沒有承擔起這一切幹係的能力。接著老胖娘舅又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你說現在怎麼辦吧?”

怎麼辦呢?——三姨在那裏驚惶失措。這個時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預想的溫暖和深情,不敢設想明天回到婆家會如何,就是現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將哥哥應付過去,對於她已經是天大的難題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糟糕到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過且過——也就過了今天不說明天了,她在那裏用乞求的目光和結結巴巴的口氣試探著說:

“哥,讓我在咱家住一夜吧。我可以跟豬睡在一起。”

當一個孩子在世界上處於孤立無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動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熟和長大了。本來以為在婆家是寄人籬下,現在回到娘家才知道世界上就自己一個人。但娘舅還在那裏不依不饒呢,以顯得自己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的堅決——我們覺得演員在這裏戲有些過了——他馬上在那裏像指揮著千軍萬馬一樣做出了自己的決策:

“不,你馬上給我滾回去!”

“我不給你背這個屎盆子!”

“你怎麼跑回來的,你再給我怎麼跑回去!”

這時三姨就真的走投無路了——這時她才想起一個孩子的最後一招,她在那裏壓抑著聲音小聲地哭了——她這時哭的已經不是娘家收留不收留她的問題,也不是擔心她跑回去公婆會在她肚臍眼上紮大針,甚至不是擔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餓了口裏是不是渴了體力能不能支撐她跑回去——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擔心和哭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目前的時間和天色。她哀求地在那裏哭道:

“哥,天已經快黑了,讓我跑回去我害怕。”

……

夜幕已經降臨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溫暖和熟悉的娘家——窗戶上也透出橘黃色的燈光啊,是娘在那裏做針線嗎?——和豬睡了一夜。和豬在一起的時候她並沒有睡好,她沒有睡好不是因為對現實的失望、痛心和傷感,也不是對明天公婆大針的恐懼——在這一點上六十年後大家還有些爭論,我們都通俗地認為她是在那裏傷心哥哥和恐懼公婆——而當事者本人俺的三姨卻說:她當時擔心的僅僅是,她昨天在割草的時候慌裏慌張就逃回了娘家,那麼扔在三十裏外荒野上的草筐和鐮刀頭,現在會不會丟失了呢?這個現實的問題,比哥哥和公婆還讓她恐懼。於是在她斷斷續續的五歲睡夢裏,到處都是飛滿天空的草筐和鐮刀頭。鐮刀長出巨大的翅膀,突然籠罩到她身上,把她嚇出一身冷汗。我們這時又通俗地想她一定會在夢裏喊: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純粹是一個習慣性的驚呼:

“我的天!”

但俺的三姨說喊的恰恰不是這一切,而是:

“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這樣,從五歲到七歲——俺的三姨說——她又偷偷跑回到娘家幾次。惹得老胖娘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麼這麼倒黴呢?於是等三姨再偷跑回來的時候,他就不客氣地開始拿鞭子往外抽了——哪怕我將你趕不回婆家,我起碼也要將你趕出家門。這時他的妹妹就已經不是人而是一隻猴子了。在他越來越光火越來越狠毒的時候,其實三姨和我們也已經看出他對這偷跑的事實也有些妥協了。他的意思是將妹妹趕出家門他就不管了。出了門就和他沒有關係了。他想擺脫的僅僅是收留的責任。在這種情況下——俺三姨說——有兩次她被哥哥用鞭子又抽回了婆家,當天上午跑回來,當天下午又跑了回去——來回六十裏,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經本能地加快了。還有一次眼看著天黑——而且馬上就要下雨——遠處的天邊已經“轟隆隆”地響起了雷聲——實在不敢回去,就在村邊打麥場上的麥秸窩裏藏了一夜。我們問:

“當時你一個人藏在打麥場上就不害怕嗎?”

三姨:

“當時覺得麥秸也是親切和熟悉的,也就顧不上害怕了。”

……

劇情在這裏又有一個轉折——三姨八歲那年,她又偷著跑回來一次。這次進了娘家門,哥哥沒有往外抽她。一開始她以為哥哥的態度發生了轉變還有些驚喜,但接著她發現這和哥哥態度的轉變沒有關係,哥哥還是原來的哥哥,而是因為哥哥正在發愁三年前的豬娃現在已經養成了一頭大豬對它無法處置而顧不上三姨。——這頭大豬是一頭老母豬,小的時候看上去活潑可愛,三年前三姨頭一次偷跑回來的時候還和它睡過一夜。那時三姨還把它當成娘家惟一能夠收留她讓她跟它睡覺的親人——看來老胖娘舅有養豬的習慣,二十五年後也是因為一頭豬娃,和二姨結下了血海深仇——夜裏在摟著它睡覺的時候,還把它當成溫暖的哥嫂對它倒自己冰河和灶台的苦水呢。第二天臨走的時候,還一步一回頭地看這豬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