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瘡也就是今天來看,再晚來幾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爺馬上從條凳上站了起來,姥娘緊緊地摟住俺娘,眼睛裏共同放射出對中醫和時間感激的光芒。這時中醫站起來拿出兩貼膏藥說:
“這是兩貼膏藥,一貼是去藥,去這瘡裏的毒水;一貼是長藥,讓去毒之後長新肉用。你回家先貼我的去藥,三天之後揭下來,如果這時毒水和膿已經去了,你再貼長藥,她的瘡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來還是原來的爛瘡,你們也不用再來找我了,這姑娘就算沒救了。”
接著又“咕嚕”“咕嚕”吸起水煙。這時姥娘和姥爺麵麵相覷,又不敢提出新的問題。告別中醫,拿著兩貼膏藥回來——這時姥娘和姥爺都有些狐疑呢,當天晚上就照中醫的吩咐,開始給俺娘的瘡上貼去藥。去藥貼了兩天,俺娘在那裏扯著嗓子“哇哇”地號叫。姥爺和姥娘圍著那瘡和俺娘轉,該不是女兒不行了吧?該不是這藥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這中醫不管用,不貼藥還好一些,一貼藥“黃皮瘡”怎麼倒更疼了呢?這時姥爺說:
“孩子既然這麼號叫,要不先把這膏藥給揭下來?”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見的口氣——由此看來,在這個三口之家,大事的決策權還在姥娘。姥娘這時也是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覺得姥爺說得有道理,於是一言不發上去就將這膏藥給揭了下來。沒揭下來姥娘還在生悶氣,一揭下來姥娘開始在那裏大叫:
“他爹,快來看!”
這時老兩口就感到一陣驚喜:原來瘡的黃水和膿液都已經化成了稀湯,正在那裏汩汩地往外流呢。姥爺趕緊用一個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這時姥娘也顧不得俺娘的拚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瘡口拚命在那裏擠,一下又擠出大半碗。這時再看那瘡洞,裏麵竟露出了新的肉芽。這時姥爺“嘿嘿”地笑了起來,姥娘在那裏擦著汗說:
“我說她怎麼在那裏像狼一樣號呢?原來是瘡熟透了!”
姥爺也在那裏隨聲附和——這時還講什麼原則呢?——:
“瘡熟透了還在那裏用去藥,可不就該扯著肉了嗎?可不就更疼了嗎?”
接著又自言自語——當然我們還是能聽出這話是說給姥娘聽——是在討好姥娘呢:
“我說貼上去頭一天妮兒不號,怎麼到了第二天就號上了呢?我當時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長出了一口氣,這時並沒有反對姥爺的話:
“本來說貼上去三天瘡才熟,怎麼兩天就熟了呢?”
接著又指揮姥爺:
“既然這樣,咱們就不要再用去藥了,咱們接著用長藥就是了。黃水和膿已經流完了,還用去藥幹什麼呢?”
姥爺也拍著巴掌說:
“是呀。看來這藥還真管用,這先生還真成!”
姥娘瞪了姥爺一眼:
“當初我讓閨女去看瘡時,你還在那裏打滑溜,怕你閨女受罪,看,現在好了不是?”
姥爺說:
“是呀,當初還是你說對了。”
接著又提建議:
“換長藥之前,還是燒一沙鍋熱水洗一洗瘡口吧?”
姥娘又責備他:
“這還用說嗎?還不趕緊去抱柴火?”
姥爺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火去吊沙鍋和燒水。低矮的小草房裏充滿了歡聲笑語。
長藥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馬上就不疼了。半個月之後,瘡好了。俺娘又開始在街上奔跑、和別的孩子打罵。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的真正結束是——俺姥娘生前說:
“去看先生的時候,你姥爺帶的錢不夠。但是先生還是讓我們先把去藥和長藥拿回來了。先生說,如果瘡看好了,就再給我送錢;如果瘡沒有好,剩下的錢我也不要了。最後咱們把瘡看好了,可是家裏又沒有錢,你姥爺就連明打夜給他熬了一池子好鹽,曬幹之後,裝了滿滿一車給他送去了。先生一見也喜歡,說病好了就好,欠的幾個錢,值不得這一車鹽。但你姥爺還是執意把那車鹽給卸了下來。”
多麼溫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交往的場麵啊。大家心裏都洋溢著感動和溫暖。藝術的真善美在哪裏?就在這裏——沒有真善美,哪裏能比較出假醜惡呢?——但是這一幕幕的日常溫情都被老胖娘舅粗暴和自私地給刪掉了。——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的結束是——俺姥娘又說:
“十二年之後,你姥爺有一次去趕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這先生。這先生這時已經不看病了,蹲在那裏賣蔥。看到你姥爺之後,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爺懷裏一捆大蔥。”
我是多麼的想去會一會這個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時——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時不是你錯沒錯過那些虛張聲勢的大的曆史機遇,而是你錯沒錯過這種讓你感到溫暖的偶然的相遇。但這一切也都被俺的老胖娘舅給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藝術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發,他的話劇還能好到哪裏去呢?——單說你,你就不需要我們的烘托嗎?
被老胖導演忽略、毛糙和皺皴的我們這派家族的情節還有:
2一九四五年春天,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俺姥娘帶著俺娘到十裏之外的孫莊“拾莊稼”——說白了也就是偷莊稼。——這事件本來也可以發揮,但老胖娘舅仍是簡單地、籠統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掐頭去尾說了一聲“偷莊稼”完事,豈不知這“拾莊稼”之中也有許多戲劇性的情節和溫暖呢。這種顛倒黑白的做法,隻好讓我們在重新排練的話劇中將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這時俺娘已經七歲了。俺姥娘帶著她到孫莊去“拾莊稼”。但莊稼拾著拾著,就被人給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這時想起孫莊還有一個親戚叫劉川,就對捉人的人說: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麥,我想著這是劉川家的青麥,誰知道就錯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愣的情況下,她趕忙又補充道:
“劉川跟俺家是親戚。”
這個理由是無可辯駁的。這種事情生活中也是經常發生的。誰沒有認錯地頭的時候呢?於是大哥也就鬆了手,嘴裏還無奈地說:
“既然是劉川家的親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麥的時候,大哥甚至豪爽地說:
“一把青麥,不要掏了,拿回去讓孩子給火上燎燎吃罷。”
青麥在灶火上燎熟,接著再在手裏搓成一粒一粒的麥粒,在生活中散發著多麼純淨的麥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事情的結束是,青麥的主人大哥已經沒什麼了,倒是我們的親戚劉川的老婆聽了不幹了,以後逢人就說——而且慷慨激昂:
“老莊的親戚是什麼意思嗎?一被捉住說成是劉川家的青麥——難道劉川家的青麥,就是可以讓人亂拾的嗎?”
等等。這個過了花季的老雜毛娘兒們——六十年後我們這派家族的子弟聽到她的話,還有些憤憤不平。說成你家怎麼了?拾你一把青麥,還你一個感激,孰重孰輕?——我們家族的榮譽,還值不得你一把青麥?這也就是放到當年,如果放到現在,我們白石頭兄弟幾個,馬上就會讓你知道你這話應該承擔的曆史責任。——上升到藝術,這也就是日常錯誤和誤會的魅力呀。但這些富於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導演給忽略和折疊了——不由分說一下就打到曆史的褶皺裏去了。留下的僅僅是錯誤。這時的導演,就和這個情節之中的劉川老婆一樣,再一次遭到了我們這派家族和幾個虎背熊腰弟兄的唾棄。——甚至,老胖導演還有比劉川老婆可惡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們正常錯誤的溫暖和魅力,而且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來龍去脈都給搞顛倒了。
3一九四三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導演給粗糙地忽略了。據俺姥娘說,那時俺娘還穿著連腳褲。沒有一九四三年的土匪洗劫,還沒有一九四五年的孫莊“拾麥”呢。前因後果在這裏被導演給顛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麥”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後;其實情況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來講,他也隻把它當成了一個簡單的可以使情節發生轉折的災難,豈不知災難對於當時是災難,對於後來就是一次永遠深刻的話題和溫情了——你事後居高臨下的安全的敘述,不就存在於對當時災難的回顧之中嗎?——對於直接的赤裸裸的溫情你忽略不計還可以理解,對於災難之中的溫情你也掉以輕心隻是采取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應付了事就可見你所包藏的禍心了。你讓什麼給搞昏了頭呢?藝術中的雋永又從何談起呢?這時對你的責備就和前幾次的責備在意義上不同了。——於是我們在把這個故事重新敘述的時候,就將敘述人選成了當年的事情親曆者俺姥娘。姥娘倒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對這段曆史——災難和災難之中包含著的溫情——敘述得繪聲繪色。她上來就是:
“民國三十二年冬天,咱家遭了強盜的搶劫。那時你娘還穿著連腳褲……”
開頭就不俗,開頭就富有懸念。屋子裏一片鴉雀無聲。我們知道現實自身的安全,於是我們對曆史更加緊張。既安全又緊張的藝術張力,就存在於我們對災難和曆史的回顧之中。而這樣含有戲劇因素的緊張開頭——在你的戲劇中怎麼就成了平鋪直敘呢?——俺姥娘接著說,——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聽到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姥爺以為是二姥爺來送牲口呢,問:
“誰呀,是老二嗎?”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當兵的,號房。”
隊伍路過村莊,要到百姓家號房,這種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景啊——而這樣的時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給忽略了。——於是姥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披起衣服點起一盞麻油燈就來開門。但門一被打開,姥爺兜頭就讓人用被子捂住了頭,接著姥娘和穿著連腳褲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窩裏。接著家裏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櫃子打開了。姥娘長年織下的布匹被土匪搶走了。糧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單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個大口袋裏。牛圈裏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牽到了門外。入睡之前我們還是一個殷實的人家,眨眼之間就變得一貧如洗。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或者說僅僅是事情的開始。接著就出現了錯中錯。本來姥爺的態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黴就忍了,一切從頭再來。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爺插手了。他的一個著名的理論是:
“這次你不弄個水落石出,下次別人就更欺負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個主觀的人文環境中來觀察——於是理論是正確的,但步驟是荒唐的——同時他還在其中夾藏了私貨——三裏之外的村莊有一個莽漢吳金發——嘴裏鑲著金牙,二姥爺平日就看他不順眼,於是就斷定這次搶劫是他領人所為——讓我們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幫真正的土匪又把吳金發家給洗劫了。其實這次搶劫跟吳金發無幹。這樣事情就鬧大了。吳金發家不幹了。而這時二姥爺像老鱉一樣縮回了頭——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不具備勇敢的心,剩下一個複雜的殘局讓姥爺和姥娘收拾。這時能怎麼辦呢?姥娘和姥爺隻好把我們家的幾間瓦房抵給了吳金發。這可就真成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了。——沒有這場災難,一九四五年俺姥娘還不會帶著俺娘到十裏之外的孫莊去“拾莊稼”。——被土匪搶劫的時候俺姥娘沒哭,現在看著別人來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著還穿著連腳褲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裏放聲大哭起來——從當天上午八點,一直哭到月牙偏西——這時哭的就不僅僅是搶劫甚至不僅僅是扒房了——這才是這段情節的落腳處呢,六十年後我們想起來都悵然若失——而老胖娘舅隻把搶劫當成了搶劫一帶而過——這時你就和俺家二姥爺沒有什麼區別——你同樣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同樣不具備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視我們的情感——我們蔑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