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們蔑視的老胖娘舅在以後的敘述中對我們情感忽略的地方還有:
4一九四六年,俺家買了一盞新興的馬燈。一個小火頭被罩上燈罩,就發出了比原來油燈亮十倍的光芒。馬燈買回來八歲的俺娘愛不釋手,夜裏睡覺也讓放到她的床頭。但在馬燈照耀著我們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脫光了小身子上床睡覺,突然又起來扒拉桌子上的一團黑糖;黑糖沒扒著,卻扒翻了馬燈。扒翻馬燈倒沒有什麼,但是馬燈的燈罩一下滾落到俺娘的被窩裏;俺娘的前胸上,立刻被滾燙的燈罩燙了一個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樣哭了起來。接著好幾天家裏又是神鬼不安。——雖然接著姥爺姥娘領著俺娘看燙傷連續幾夜輪流抱著她在地上行走的情節和以前帶她看大腿根的“黃皮瘡”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但是對於這個馬燈的細節你忽略到連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過分了。——對俺娘的戲份兒刪得太重。——看似在曆史上有些重複,但是到了六十年後我們重新敘述的時候,它卻是區別於“黃皮瘡”的單獨一章呢。——因為這裏的重點是燈罩。——直到今天,我們還常常把它當做一個折子戲來說:
“一九四六年,俺家買了一個馬燈,馬燈上有一個燈罩……”
5布袋拾錢事件,也被忽略了。一九四八年故鄉發大水,俺娘和幾個孩子到後崗割草,卻發現水邊的路上有一個布袋。由於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麵先於其他幾個孩子撿到了手中。為此幾個孩子還產生了糾紛,金枝小姨說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為了這個,二姥爺還有些不高興呢。布袋拾到家裏,姥娘先是在那裏埋怨俺娘:
“拾到家裏一個布袋幹什麼?拾到布袋是氣!”
但等打開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為從布袋裏“嘩啦嘩啦”滾出來三百塊現大洋——這麼多大洋,俺家從來沒見過。過去請土匪洗劫吳金發,也隻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關起門不說話。姥爺第一次抽起了旱煙。抽完一袋,就在門框上“啪啪”地磕煙袋。月牙偏西了,他終於看著俺姥娘的臉色開口說:
“我的意思,這布袋錢咱不能要,還不知是哪個買賣號的人丟的呢。如果丟了錢找不回來,老婆埋怨他(這個時候姥爺有些設身處地了),他一下想不開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嗎?”
覺悟就是這樣一個覺悟,這和當時由誰統治著中國和對我們進行什麼教育沒有關係。姥娘也說:
“這布袋錢咱先不要動——等有人來找,咱就還給人家。”
第二天,村裏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領著牛市屯的一個糧食販子到了我們家。是他到百裏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幾十年後我騎著自行車去接煤車的三礦所在地去糶糧食,回來的路上一不小心讓錢捎子從馬車上滑落下來。當他看著自己完好無缺的布袋和錢時,哽咽一聲,淚就下來了。看來昨天夜裏他真受老婆埋怨來著。接著從布袋裏掏出三十塊大洋,一定要讓姥爺收下。這時俺姥爺和俺姥娘都被一種崇高籠罩著——其實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沒什麼不可以,照俺二姥爺的話說,我們家就是傻孫,“換了我,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他!”——但俺姥爺和姥娘一把將糧食販子的手打了回去:
“這叫什麼話,這不是看不起我們嗎?”
“要是我們丟了錢讓你撿著,你還給我們打折扣嗎?”
糧食販子接受了我們的好意,又將錢放回了布袋。這時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說:
“如果這是一個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個朋兒,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回頭我就給她扯一身衣裳吧!”
兩天以後,又親自給俺娘送來兩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一年之後,俺姥爺去趕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爺回來給俺姥娘說——“那先生”戴著一頂禮帽,穿著長衫,手裏提著一根文明棍,當他看到長著山羊胡子的俺姥爺,一把就抓住了他。接著拉俺姥爺到了一個牛肉攤,讓肉販子切了一大方通紅的牛肉,像給俺娘看“黃皮瘡”的中醫塞給俺姥爺一捆大蔥一樣,塞到了俺姥爺懷裏。——接著“那先生”對牛肉販子說:
“記到我賬上——以後什麼時候見到這大爺,什麼時候替我給他塞牛肉!”
那牛肉販子點頭哈腰地說:
“張先生,您盡管放心!”
——一個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爺。這時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塊大洋——讓我們家族掙足了在當時和曆史流傳上的地位。——但這樣感人的情節,老胖娘舅在劇中隻字不提——恐怕他隻是把它當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細節對於塑造我們家族的意義——或者明知意義更要壓低我們在劇中的分量好襯托他匆忙的出場。為了表達對老胖娘舅的不滿,我們在家族的重新回憶中倒是更屢屢提起。
“一九四八年,你娘割草時拾了一個布袋……”
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氣。俺姥娘去世之後,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動提起,我們在乘涼的時候往往會主動地說:
“一九四八年,咱娘割草時拾了一個布袋……”
6俺娘當年出嫁的細節,也讓老胖娘舅給忽略了——也讓俺娘感到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著定禮錢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在這個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產生過一次思想衝突——如果溫情不是戲劇,衝突還不是嗎?——當俺娘在後來的日子裏每當和俺姥娘產生分歧時,都會習慣性地倒退到當年,舊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俺娘往往會說,當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妝,置完回來對你大妗說: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妝,也沒說請我吃點什麼。俺娘這時往往會說:
“錢裝到你口袋裏,你不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嗎?還用我說:‘娘,我給你買點什麼吧?’”
……如果事實真是這樣,姥娘當年做得雖然有些不對,但是幾十年後我們揣想,當時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這是她通過自己出嫁換得的第一筆屬於自己的錢。錢雖然放到俺姥娘口袋裏,但是你不主動開口,姥娘怎麼好自己首先開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樣的為人嗎?——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頭汗水和塵土地在集市上鑽來鑽去和討價還價。——如果俺姥娘當時那樣做了,過後你又要說:
“當年我出嫁的錢,她還拿出來買嘴吃。”
但是這樣的矛盾衝突和心理較量——語言、動作、眼神、變化,能給劇中的演員提供多麼大的發揮餘地呀,環境是熙熙攘攘和人來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娘舅刪得一幹二淨。——這能不說是這場話劇的硬傷嗎?
……
三、對於戲劇能起作用的情節還不僅包括前邊那些被老胖娘舅粗糙和刪節的當年發生的種種現實,而且還應包括由於前邊劇情引起的多年之後的嫋嫋餘音和蕩動的餘波——雖然這時候你已經自殺了——雖然這些餘音和餘波在當年的曆史中老胖娘舅壓根就沒有經曆,但是我們在重新排練的時候也要一並加上。——讓你得罪我們的得不償失,你雖然得罪我們的是當年,現在我們對你反擊和報複的時候卻要加上你的身後——雖然你會在地上高聲喊冤,但是我們就是要讓你死後也不得安寧——這些因為你不知道所以被你忽略的經典細節還有——這時俺娘已經是五十多歲的女人了,姥娘已經有八九十歲了——:
1一九七八年,白石頭和他的弟弟都已經上大學了。他娘中午到地裏剜菜養雞給哥兒倆攢學費。中午的日頭是那麼毒,他娘在舞台上剜得大汗淋漓。
2一九八年他娘到重慶去看正在那裏上學的白石頭的二弟。一千多公裏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旱路火車上買的是站票,水路輪船上買的是五等艙。到了重慶一站一站找到學校,在學校門口倒正好撞到二弟。住了幾天往回走,二弟將她送到碼頭。汽笛“嗚——”的一聲長鳴,娘在船上,兒在碼頭。好多年之後娘還說:
“‘嗚——’的一聲船開了,我看到俺兒一個人站在碼頭上。我的淚‘刷刷’地就下來了——我使勁向著碼頭喊:
‘大肚(白石頭二弟的乳名),回去吧。’……”
其實大肚一點也聽不見。當他娘在院子裏作為一個經典節目屢屢提起的時候,所有的聽眾一次次都受到感動——一次次都不說話。這時他娘往往又說:
“回到家裏好多天,我都後悔去看俺兒。不看俺兒俺兒還好一些,看了俺兒俺兒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慶去看兒的同時,也沒有忘記貪圖便宜買處理東西。她用當時的糧票換回來七籃子貨物:有柑橘、有蘆柑、有皮蛋、有豆瓣醬……還有兩領涼席和四把小竹椅。敘述到這裏,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讓人上岸喘氣,這時天快黑了,集快散了,東西要處理了,於是一下子就買了這麼多。”
問題是她怎麼將這些東西從水路和旱路給弄回來的呢?他娘現在還說——這時敘述的意思已經發生了轉折,開始用這件往事來懷念她的母親了——她說:
“當時我渾身掛滿大籃小籃回來——一進家門,你姥娘就心疼地說:‘哎喲,一個人身上掛的東西能裝一架子車——還不知俺妮兒在路上怎麼受罪呢!’”
這時涼風習習,大家都不再說什麼。
4他娘在懷念她的母親的時候往往還會說:一九九二年,他們家已經從村莊搬到了縣城,這時他娘在縣城一個糕點廠上班。從他們家到糕點廠有一個大陡坡。這時他娘說:
“當時俺娘已經九十二歲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個人拿著一把小鏟子到那陡坡去鏟土。一個月下來,她硬是把那陡坡給鏟平了。當時覺著沒有什麼,現在一沒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幹哆嗦嘴說不出話——這還是俺娘給我鏟的坡呢。”
……
這時大家也不說什麼了。
5……
6……
7……
8……
如果接著說下去,這樣的情節還有二十多個。——現在就可以看出,當年老胖娘舅導演的那場威武雄壯的話劇——雖然也不乏創新和有許多精彩之處,在舞台上和社會上大獲成功——但是它在我們的家族中卻是失敗的——遭到了我們全體的唾棄。用虎背熊腰的俺三弟的話說,那就是:
“老胖,幸好我沒有跟你生活在同一個年代,不然我立馬就去把你個丫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