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一九六九年,十六歲的牛順香從我們村莊出嫁。牛順香是我異姓舅舅牛文海的小女兒。——你平和親切的口吻讓那些孤傲的朋友也心平氣和起來。正因為是你的朋友,他與你在心理上就有了一段抵牾和較量的過程。
但你平和親切故意站到低處仰視他的態度,使孤傲的他也開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就還原了他的心平氣和——這時你不但征服了一個朋友也同時征服了一個世界,你的身上開始散發出人的魅力——這種魅力不知不覺在你身上發展得那麼全麵。從你的舉止到你的笑容,從你走路的步態和到你停下來抱肩而站的樣子。
——當然這一切跟牛文海和他女兒牛順香出嫁沒有任何關係,但是白石頭啊,你的魅力卻開始貫穿在敘述他們的口氣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也是一個陰謀家呀。——牛文海日常憨厚的笑容,他那焦黑的皮膚,在生活中像螞蟻一樣鍥而不舍的精神,就像你在卡拉奇機場見到的棕色皮膚的搬運工——一切都搬運完了,行李全部給你裝上汽車了,這時籗挲著手在那裏等著你付給他小費,焦黑的皮膚下含有憨厚的期待,你在開走的汽車上還能看到正在轉身的他們,這時你才感到憨厚也能讓人感動。這時你就想起了村裏的牛文海舅舅。
牛文海舅舅大約有一米七五的個頭,瘦黑,憨厚——當然,如果僅僅是憨厚,他就完全是機場的搬運工了雖然你的憨厚讓我們感動但是轉眼之間我們就把你給忘記了我們對於憨厚的認同也隻是閃念之間其實憨厚在我們生活中是沒有什麼位置的——憨厚在人生和曆史上不起作用。它僅僅是我們在富麗堂皇的大廳——燥熱的天氣裏,大廳的溫度為什麼調得這麼陰冷呢?——搞過一切陰謀詭計和見不得人的男盜女娼的勾當之後,臨上飛機之前對日常情緒的一種補充、調劑和關照罷了。看,四十多度的高溫下,焦黑的搬運工是多麼的憨厚。但是我們轉眼之間就把他們給忘記了。我們對與我們命運相同的人有著一種天然的排斥。
這時我們的牛文海舅舅的憨厚就顯示出與這種憨厚的不同。一九六九年,他在日常的憨厚之外,突然有了一次爆發性的突破,這種爆發接著竟在村莊裏引起了連鎖反應,引起了一場村莊違背諾言的集體行動,這時憨厚就不僅是憨厚了,就使牛文海舅舅一下從成千上萬的憨厚之中脫穎而出——甚至映襯得他以前的憨厚也是一種風采了。雖然這一切並不是牛文海舅舅有意為之——也許是憨厚之中的反常,甚至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我們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如同那位孤傲的朋友了——所以後來牛文海舅舅說了一句特別不憨厚的話:朋友還是認識得越少越好呀——但是曆史在那偶然的一刹那已經把他給超拔出來推到了曆史的前台,這時牛文海就不是牛文海了,你的這種評價也就沒有根據了;這時他的黑瘦就不僅僅是黑瘦黑瘦也開始具有曆史意義了。
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白石頭重新考察村莊的曆史標本。憨厚老實的牛文海,這時也和白石頭一樣成了陰謀家。憨厚成了他可愛的外表和畫皮。而牛文海在一九六九年做出的爆發性舉動卻僅僅是:在他臨死之前,他給就要出嫁的十六歲的女兒牛順香交待道:
在你出嫁的時候,請記著戴上避孕環
後來引起連鎖反應——當牛順香遵守這個遺囑戴上避孕環出嫁三個月之後,我們做得比牛文海還要過分,幹脆連這樣一個戴著避孕環的女兒也不放走了。於是引起了我們村莊和另一個村莊的集體械鬥——那規模是多麼的壯觀呀。成千上萬的人,手裏拿著日常勞動的工具——棍、棒、鍬、杈、鏟、鍁、鍘、斧、犁、耬……此起彼伏滿腔仇恨地拚命砍殺,千萬股不同的鮮血衝天而起,千萬種不同的情緒通過這一集體行動共同得到了發泄。村西三百畝的莊稼都被踏平了。
村西的河水都被鮮血染紅了。於是它在我們的村莊就開創了另一個深刻的令人傳頌的話題。我們的生命和鮮血,能和一個曆史流傳的話題聯係在一起,也使我們的後代子孫歡欣鼓舞啊。而拋出這聯係引線和源頭的人,竟是當年憨厚可愛的牛文海。這也是曆史讓我們感到意外的地方。我們的集體行動,又把他事先的預言給神化了。他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搬運工而開始成為我們的精神領袖。沒有他我們還見不了血呢。而這領袖的深刻預見也讓我們折服:有幾個憨厚的搬運工,能夠預見到十六歲女兒婚姻後來的不幸呢?就是你已經預見到不幸,又有幾個能給不幸的女兒指出一條——埋下——保護自己的方法和伏筆呢?那就是:
在你出嫁的時候,請記著戴上避孕環
……
一九六九年的牛順香我還是比較熟悉的。一九六九年我已經到了憐香惜玉的年齡。看著村裏的表姐們一個個出嫁,我常常有一種少年的莫名傷心。
本來她們在與我相處的時候,她們都是些毫不懂事的丫頭片子,怎麼在一天之內——當她們被蒙上蓋頭布時,她們就變得那麼成熟和羞澀了呢?——這時她們就不是她們了。她們一下就與我拉開了距離。由於這種距離的突然感,我甚至對她們還有些懼怕呢。
這種已經到來的分別,還讓我鳥語驚心甚至是痛不欲生呢。過去我們在一起拾麥或摟草的時候,因為一塊烤白薯或是一穗烤玉米我沒有讓她吃,我們之間還產生過齷齪和下作;現在她要出嫁了,剩下我一個人躺在過去的麥茬地裏,我真有些追悔莫及。也許就要出嫁的她們已經忘記和想不起這一切,但是剩下一個一九六九年的十一歲的孤獨少年我,卻在那裏瞻前思後和萬箭穿心呢。有時想著想著又感到委屈,委屈還不僅是因為一個白薯或是玉米,而開始由具體的往事上升到虛無。時間是多麼的無渺。空間是多麼的巨大。一切是多麼的深不可測。未來是多麼的不可預料和把握。
十七八歲的如花似玉的表姐們,你們說出嫁就出嫁了,剩下白薯地、玉米和我還依舊故我,空間還是原來的空間,但時間已經發生了變化;當你單獨麵對你自己時,你的憋悶和委屈油然而生,你不知不覺眼中就流出了淚感到滿腔的委屈都無處訴說。少女的皮膚能吹彈得破,少年的心也是能回蕩得酸的呀。你用鐮刀拚命蕩刈著桑柳趟子和莊稼頭。然後你整整三天不理人不與任何人說話。家裏的親人還有些擔心:白石頭是怎麼了?怎麼的原因說出來你自己也會破涕為笑,但為了這個原因你趴在姥娘懷裏大放悲聲。出嫁的表姐和你素不相幹,但是一天的變化卻讓時間發生了膨脹和改變。
就像白石頭長大以後到外地和外國出差一樣,出外一天,長過在原地徘徊十年;這種在感覺中的時空拉長,一下就使自己和往事擺脫個幹淨。但這種情緒又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三天之後,他又發現自己的心還是留在原地。但他不會接受以前情緒的教訓,當他下次遇到沒有出嫁的表姐時,他為了烤白薯和烤玉米照樣與她們斤斤計較——甚至還對表姐玩兒了一個惡作劇——他又恢複如初。世界生養和哺育了白石頭,現在世界在白石頭手裏卻成了一個任意玩弄的橡皮糖。
玩弄橡皮糖之後,突然又產生些崇高和傷感,於是我們就看出白石頭打小就是一個言行不一的人了。他渾身充滿了毒水。毒水滿了,他一定要用惡作劇的方式爆流出來讓我們看一看。不管我們對這毒水和惡作劇是多麼鄙視,他照樣厚顏無恥地在那裏自得其樂。但在他以後的敘述中,他就忘記了自己的卑劣而隻記起了自己的崇高。他向人傾訴的僅僅是他少年時代的傷感和眼淚。朝夕相處和耳鬢廝磨的表姐們,現在一個個都從村莊出嫁了,最後田野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一個拿著鐮刀頭黑黑的十一歲的少年。一開始我們真為這種動人的往事給感動了。
讓我們一下子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但是白石頭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一點是,真理是不能在一個曆史時期經常重複的,謬誤說著說著就成了真理,但真理說著說著也成了謬誤呢。這時我們就發現了這種訴說的種種漏洞和它醜陋的尾部和底部。我們就發現它背後運作的初衷和複雜的動機。表現出的僅僅是壓抑的一縷,藏到背後和底部的往往是一糞窖蠕動的蛆蟲呢。——當他的底牌和尾部被我們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他往往又厚顏無恥地說,這也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呀,這也就是肮髒和清潔的關係啊;就像一朵不染的荷花出於汙泥——往事的一縷情緒啊,你是荷花;就像純樸存在於肮髒憨厚的勞動人民一樣;反之,肮髒也往往產生於清潔也就是那富麗堂皇的大廳。當一種清潔的情緒升發出來以後,我們就不要管它背後藏的是什麼了;一個少年麵對著出嫁的表姐在那曠野上傷心,就不要管現實中的白薯和玉米了。如果撇下高尚還要跑到事物的背後去看尾部反倒是一種齷齪了——世界上沒有漂亮的尾部。
一九九六年的白石頭麵對一九六九年牛順香的出嫁,他開始敘述的又是一種崇高——阿門,上帝,請你原諒我,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何況她那時剛剛十六歲。十六歲的少女像花朵一樣開放。而現在她開始在那冬天的日子裏——我們已經從一九六九年的春天走到了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們就知道一九六九年終於要從我們眼前穿過了——蒙著紅蓋頭,騎著小毛驢,一步一回頭其實她的頭一直被蓋著這時回不回頭都看不到什麼這隻是一種情緒的轉動和對村莊的留戀而這種轉動和留戀卻深深打在白石頭心上——漸漸地遠去了。最後,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我們隻能看到一個紅點終於連這小紅點也看不見了——讓我們替三十年前的白石頭感到悲哀的是,當他看著這一切開始產生崇高情緒的時候,就像我們不知道他當年的底牌一樣,他也不知道當時牛順香的底牌和尾部呢,他隻是看到了汙泥之上的荷花和她騎著毛驢踏在雪地上一步步遠去,而不知道:
在她出嫁的時候,她身體裏已經藏著避孕環
……
於是多年之後白石頭在那裏感歎:
“生活真是複雜呀。”
“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呀。”
“從這個意義上說,當年我一個人在田野上傷心和傷感,讓人看起來確實有些好笑。”
“我還是被生活欺騙了。”
接著也開始承認自身的毛病:
“我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
接著又厚顏無恥地笑了笑:
“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現在我再碰到出嫁的女人,就不像當年那樣在內心傷感了,也不像當年那樣圍觀了,馬上就從情緒中跳了出來——甚至想著想著都惡劣了:不就是馬上要發生一場公開的關係嗎?有必要這麼虛張聲勢和招搖過市嗎?討厭嘛,膚淺嘛,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實質是給交通添亂嘛。甚至最後會說:這一切都是成心!——甚至:這次你戴沒戴避孕環呢?——我要這麼說和這麼想,是不是就比當年成熟一些呢?……”
一九六九年,牛順香身穿大紅襖,頭頂一方紅綢——一切都是血的顏色——包括我們逢年過節貼的門神,也都是紅色的——可見我們是多麼崇拜血液的民族呀——騎著小毛驢在雪地上漸漸遠去,在舊有的村莊裏留下一個多愁善感的十一歲少年。——在牛順香沒有出嫁的時候,我和她雖然比較熟,但並沒有實質性的接觸。當時我們一幫搗子的心思都還在呂桂花身上,這些並不像呂桂花那麼豐腴、妖嬈的表姐們——她們看起來簡直是一群柴雞——並不在我們眼裏。
隻是到了她們出嫁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感到這種走失給我們帶來的損失,而這種損失和給我們留下的空白並非呂桂花一個人所能填補上。這時我們才感到我們日常的忽略和缺憾。當然,三天之後我們就把這種忽略和缺憾再一次忽略了仍和呂桂花笑語歡聲——這也就是白石頭成人以後和婦女們接觸不會長久的一個根源吧——凡是跟他接觸過的婦女都罵他:他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聽到這種罵聲白石頭還有一些得意:這是我從小坐下的毛病,你們能奈我何?何況,這也是一種覺悟的體現呢——一九六九年我和牛順香並沒有實質性接觸,隻是一九六七年或是一九六六年的時候——那時呂桂花還沒有來——我們一群小搗子和一群小丫頭在地裏割草的時候玩兒過家家,在分配夫妻的時候,把我和牛順香分成了一家,兩個人才像模像樣地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時光。記得遊戲開始,我先背著手在田野上轉幾圈,走了一個過場就像遠行之後已經回家,對坐在那裏的十一歲的牛順香說:
“孩子他娘,家裏還有米麵嗎?”
牛順香翹著黃毛獨角辮,不時將流到嘴唇上的一道鼻涕給吸溜回去,在那裏裝模作樣地團著一堆雜草和土粒——一邊用樹枝攪拌著一邊說:
“孩子他爹,家裏米麵還有。”
我問:
“鹽呢,鹽還有嗎?”
她拿起一個土坷垃:
“你看,這不還有一大坨嗎?”
我問:
“油呢?油還有嗎?”
她拿起割草喝水的一個小瓶子搖了搖:
“還有半瓶子呢。”
我問得越發詳細了——得讓人看出我對家庭的關心:
“醬油呢?醋呢?總不能家裏什麼都不缺吧?如果家裏什麼都不缺,還讓我回來幹什麼?”
牛順香馬上會意地大叫:
“多虧你提醒,家裏醬油醋倒是沒有了。你到禿老頂家去打半瓶醬油醋吧!”
一九六六年,禿老頂他爹劉老坡在村裏開了一個雜貨鋪。於是我就拎起水瓶在田野上轉。轉了兩圈,就從禿老頂家的雜貨鋪裏打回來半瓶醬油醋——那時村裏還時興把醬油和醋混打在一個瓶子裏。回家後我突然又想起比醬油醋還要重要的問題——我在那裏大聲尖叫:
“孩子呢,我回來半天,怎麼沒看到孩子呢?”
牛順香這時也有些不好意思,怎麼把這麼重要的問題給忘記了呢?於是她一邊抱歉地看我一眼,一邊趕緊在地上現拔了幾束死不了,一束束放到地上:
“看我這記性,把孩子都忘了——孩子這不好好地睡在炕上嗎?”
接著把一束花放到我懷裏:
“這個老閨女,平常你最親的,你就抱著她親個夠吧!”
我就抱著這束死不了在地上轉。邊抱還邊裝模作樣地說:
“幾天不見,孩子長這麼大了。”
本來戲演到這裏就有些走不動了。但是牛順香在這裏突然來了一個聰明的轉折——於是我們的遊戲就比他人有意思了,她真是一個聰明和智慧的女人呀——她把手放到高高的小額頭上看了看天,腦後垂著她的小黃毛,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突然發現恰恰是戲劇轉折的必要因素啊——像一個家常的溫柔的但又有些大意和粗糙的女人那樣驚呼:
“吆,天都黑了,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就不要先管孩子了,還是自己先洗臉和吃飯吧。把孩子給我。”
於是我把孩子給她,開始洗臉和吃飯。這時牛順香已經將孩子放到地上,在那裏空對空地給我們炕上鋪單子。接著又裝模作樣地點上燈。這時有些羞答答地說:
“孩子他爹,咱們都洗一洗趕緊睡吧。”
於是我們就空對空地各自洗了一把,開始上炕吹燈睡覺。記得上炕之後,我還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在她瘦瘦的小身子上趴了一下呢。記得她在下麵說:
“好了好了,該下來了。”
……
這是我和牛順香在一九六六年或一九六七年的全部接觸。一九六六年或一九六七年之後,雙方似乎就沒有什麼來往了。
是什麼原因阻隔了我們在田野上繼續做這種饒有興味的將全部人生濃縮到一個下午的遊戲呢?如果放到一九六九年,原因主要怪我,我和小搗子們開始把心思轉移到呂桂花身上;但一九六九年和一九六七年之間的空白,到底靠什麼來填補的呢?難道它真是一個曆史的空白嗎?——當然,就是一九六六年或一九六七年我們在一起玩兒過這種夫妻遊戲,也不證明我們當時的關係多麼親密。我們兩個相遇到一起純粹是一種曆史的偶然。那麼多搗子和黃毛丫頭們在一起配對,相互的交叉是經常發生的;記得當時讓我傷心的是,當她第二天換成和禿老頂或大豬蛋配對時,玩兒起來也和與我在一起時同樣投入,和禿老頂在一起玩兒起打醬油醋還要更方便一些呢。
最後的上炕就是對我上炕的重演。昨天的我對於她不過是遊戲中的一個對象和道具罷了。到了一九六九年她出嫁的時候,我們已經共同將幾年前的遊戲忘得一幹二淨;而真正回憶起這些遊戲已經是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這時白石頭已經進入中年。
一九六六年在一九六九年麵前微不足道,隻有到了一九九六年因為時間的拉長它才突然爆發出它的美感。回憶都是隔代和隔茬的事。於是在一九六九年牛順香十六歲出嫁的時候,白石頭的草驚木泣的傷感和他們在一九六六年或一九六七年的交往毫無關係。牛順香的出嫁像其他表姐出嫁一樣對於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世界產生了這麼一個事實讓他上升到了虛無。他和牛順香在這個世界上也是萍水相逢。也正因為這樣,白石頭對於牛順香穿著大紅嫁衣騎著毛驢走在雪地上驀然回首的深刻眷戀和刺痛才顯得更加公正和無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