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村莊違背諾言1(3 / 3)

“你們家今天吃什麼呀?”

一下就將牛文海舅舅和他全家逼上了絕路。因為按照我們的膚淺理解,吃著糧食就像流氓們在吃著山珍海味一樣那才是一種人的生活——飯桌上全是其他異類的屍體——,關起門來吃著單調的紅薯軲轆隻能說明對自己非人的承認——那你接著不就要被人吃了嗎?可你哪裏知道這暫時的非人卻是牛文海舅舅一種更大陰謀的開始呢?膚淺的我們按照自己的思路在愚蠢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當然這問話也是牛文海舅舅沒有想到的。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麼這麼心狠手毒呢?地位的提高和降低,凳子的搬來和坐下,並不能影響一個孩子的思路,也僅僅從這一點上,大陰謀家牛文海還稍稍有些佩服這孩子呢。真是革命自有後來人呀。真是後生可畏呀。於是麵對著可畏的後生,牛文海突然胸懷寬闊顯示出他固有的大度風采來了。也許本來他還想用地位的上升和板凳的搬來糊弄一下孩子,現在看到孩子這樣狠毒他倒是一下子要和孩子開誠布公了。——這也是陰差陽錯的一種。如果這孩子不膚淺倒是永遠沒有和牛文海平等交流的機會,牛文海安排的平等之中有著更大的不平等,現在因為孩子的膚淺和乘勝追擊就使他們真的平起平坐了。牛文海臉上馬上展開了真情的笑容,一下把“孩子他娘”因為不好意思已經蓋上蓋子的那鍋紅薯端到了白石頭麵前。

那意思是說:原來我們真是平等的,既然是這樣,我就把我的背後和尾部徹底暴露給你,接著讓你看著辦。甚至,這時的牛文海舅舅,臉上真的露出了他本相的憨厚——但問題是膚淺的白石頭這時能對牛文海舅舅臉上這並不多見的憨厚認識多少呢?他也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於是他倒是把這種憨厚和牛文海舅舅平日的憨厚相混淆了。豈不知憨厚固然都是憨厚,但這後一種憨厚和前一種憨厚比起來有天壤之別呢。但是白石頭當時就是把這兩種憨厚給混淆了。因為在他心裏,這牛文海——這個時候幹脆就可以叫他老牛——有什麼時候是不憨厚的呢?於是他就把認識牛文海舅舅在曆史上第一次真誠地顯露出他的本相的機會給大刺刺地錯過了。三十年後白石頭想起來直想拿起巴掌扇自己的臉,而這時牛文海舅舅已經死去三十年了曆史再也不會給白石頭這種機會了。記得當時他看到牛文海主動端來的整鍋還居高臨下地說:

“原來是吃紅薯軲轆呀。”

說完這個,還做出一種抽煙的樣子。雖然他手裏並沒有夾著煙。那種醜惡的表現三十年後他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就要不由自主地懊惱地“噢”上一聲,接著就想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於是逼得牛文海舅舅隻好在那裏大大方方——既然已經是這樣了——和大言不慚地說:

“紅薯軲轆說起來也挺好吃呀,吃起來甜滋滋的,既有湯又有水,連湯都不用做了。”

接著還像普通人一樣在那裏替自己遮掩:

“過去沒吃過不知道,自從吃了一次,一到吃晚飯就不想再改樣了。”

這也是牛文海舅舅真正憨厚和尾部的一時展露呀。但這機會再一次被白石頭給錯過去了。——牛文海舅舅接著還對他有些討好地說:

“你也來一碗嚐嚐?”

如果這個時候白石頭能嚐一碗牛文海舅舅的紅薯軲轆,他也就在人生的憨厚上得道成佛了。正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這一絕好和絕妙的機會——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白石頭提供機會——牛文海舅舅從本質講還是一個憨厚的人呀——又一次因為他的膚淺覺得自己已經吃下了糧食而輕而易舉地給拒絕了。他仍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呢:

“我肚子已經吃得飽飽的了,不用再吃紅薯軲轆了。”

接著繼續膚淺地補充道:

“我已經吃過韭菜炒雞蛋了。”

“我已經吃過白麵饅頭和小米南瓜稀飯了。”

“我已經吃過西紅柿麵條了。”

“我已經吃過羊肉燴麵了。”

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接著他又本能地加上了一些誇張——不是離紅薯軲轆越遠,就對紅薯軲轆越不利嗎?——說著說著就不著邊際了,就開始在那裏想像和發揮了:

“我已經吃過大餅卷牛肉了。”

“我已經吃過土豆燉牛肉了。”

“我已經吃過五花燒肉了。”

“我已經吃過西餐了。”

“我已經吃過日本飯了。”

“我已經吃過阿拉伯飯了。”

“最後再回到中國,我已經吃過滿漢全席了。”

……

當然最後的結果就是,白石頭吃過的一連串煎炒煮炸的食物,就使牛文海舅舅正在吃和準備讓白石頭吃的紅薯軲轆——如果你也吃了我的紅薯軲轆,是不是就和我平等了呢——相形見絀,紅薯軲轆的主人牛文海終於籗挲著手無言以對尷在了那裏。一個十一歲的少年,用現實和虛構,終於戰勝了五十多歲的牛文海——當時他覺得是戰勝了整個世界呢;當時他倒不一定是針對牛文海——事後想起來他還這麼安慰自己——無非是在證明自己存在的時候,碰巧將證明的竹杖打在了牛文海頭上。當時看倒黴的就是牛文海,現在看他是多麼的有眼不識泰山世界上那麼多人可以讓你證明而你為什麼偏偏打在牛文海頭上呢?——你誇張地說了那麼多,無非是說:

我在世界上什麼都吃過了,於是就不用再吃紅薯軲轆了。

你怎麼知道你吃過別的和想像中的一切,就不用再吃紅薯軲轆了呢?如果你當時吃了這紅薯軲轆,你就脫離了苦海拉住了牛文海舅舅的大手;而你膚淺和輕率地拒絕,等牛文海舅舅以他的真相出現在世界上時,你就開始和眾人一樣瞠目結舌和後悔不迭了。這個時候吃虧的是你而不是牛文海。這種曆史機遇的喪失,就使聰明透頂的白石頭遲遲覺悟了二十年。以至於三十年後——這個時候白石頭倒是變得憨厚了——常常深有體會地對朋友說:

“我是一個遲覺悟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前該幹的事,僅僅因為我的遲悟拖到了現在。”

“現在的生活蒙受著過去的恥辱。”

“我不是用話嚇唬你們,稍不留神,我就有可能活不下去呢。”

而他的朋友又把這種表述當成了一種矯情,還要委婉地勸他一句:

“石翁,你也不要過謙嘛。如果你還是個遲覺悟的人,我們又該怎麼樣呢?”

“如果你還這樣瞻前顧後和痛不欲生,還讓我們怎麼活?”

而這時白石頭就像當年一樣來了勁;朋友越在那裏勸,他越要借酒撒瘋:

“如果當初不是那樣地不覺悟,我現在怎麼會和你們在一起呢?”

這就讓朋友瞠目結舌——像當年的牛文海麵對紅薯軲轆一樣。但在朋友們默默無語要自行告退的時候,白石頭又見好就收——一切也不能太過分,太過分了大家就真要解散了,自己就真沒有朋友和追隨者了——在弦就要繃斷大家就要解散之時——他又恬不知恥地用玩笑的口氣把話題兜了回來:

“當然,我也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因此有所損失,肯定也不是我一個人的。”

眾人馬上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一個玩笑,原來一切當不得真。既然是這樣,大家馬上一倡百和,個個點頭如搗蒜地說:

“當然,那是當然的了。”

“誰不是厚顏無恥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

烈日炎炎下的割草錯過,晚飯告別糧食還原成紅薯軲轆錯過,大家並沒有認清牛文海舅舅的真麵目。大家隻知道牛文海舅舅是村裏汗水流得最多當然水分也是補充得最多的人,他是一個新陳代謝加快的人,他是一個不吃糧食的人,大家並不知道這其中對我們包藏的禍心。多年的積累我們沒有在意,於是等積累終於爆發的時候——牛文海舅舅要飛升和超拔了,要給我們亮相了——積累和隱藏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而這一天在多少人麵前隻是一個苦苦努力的等待從來沒有實現過而在牛文海舅舅麵前它就真的變成了現實。為了這一天,就是讓我們赴湯蹈火和九死一生又有什麼懊悔的呢?當他以真相暴露在世人麵前有機會將他的爆發顯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他的眼裏飽含著對上蒼感激的淚花,他半夜睡不著覺還要爬起來在院子裏摸一摸和轉一圈,想一想和掐一掐自己的大腿,這一切不是在夢裏吧?——而這顯示和超拔他一切——汗水、水分、烈日、糧食和憨厚——的奇跡僅僅是:

憨厚如斯的牛文海,在一九六九年的秋天,突然在村裏起了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

——就讓我們措手不及。村裏第一座青磚瓦房曆史的開創者,不是村裏的隊長劉賀江舅舅,不是村裏的支書王喜加表哥,不是在五礦工作的牛三斤表哥,不是村裏的任何其他人——和憨厚得都讓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比起來,任何人在村莊的曆史上第一次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都會讓我們更加不感意外,而事實卻與我們的意料恰恰相反,任何人都沒有開創村莊瓦房的曆史,現在開創這個曆史的,卻是被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撇開我們和要超趕我們的後路呢?他從什麼時候意識到村莊還有瓦房這樣一個突破口呢?我們像是集體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一樣,現在我們看到牛文海舅舅的突然超出——就像臨到終點的運動員看到身邊的競爭者突然加速一樣——都有些痛恨牛文海舅舅了。是他日常的憨厚,使我們對生活有了忽略上了他的當。原來他一直對我們懷揣著陰謀。——青磚到頂的瓦房,在老莊短短的曆史上,僅僅離我們隻有三十年——而這純磚的物質結構,竟是由我們忽略的牛文海舅舅創造的。——我們甚至還替曆史感到些屈辱。因為我們對青磚到頂的瓦房本來還很陌生,現在僅僅因為他,我們就開始接觸和熟悉了。這時我們不無嫉妒地想,從村莊的物質結構講,他對我們村莊的開創,其意義並不亞於我們村莊的創始人老梁爺爺呢——因為一座瓦房,他甚至可以和老梁爺爺平起平坐了——曆史也就是這樣告訴未來的,事到如今,當我們開始給別人講述我們村莊曆史時,我們首先說:

“我們的村莊是由老梁爺爺開創的……”

我們接著會說:

“村莊的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是由牛文海舅舅蓋起的……”

這時我們就覺出了第一對於世界的重要性。牛文海舅舅在曆史上的地位一下就超越了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同時他們對於世界的展現方式也十分不同呢。不管是老梁爺爺也好,劉賀江舅舅也好,還是王喜加表哥也好,他們地位的取得在於他們對我們的當麵表演,他們用一次次的當麵表演在我們心中加深著印象和竊取著位置,而我們的牛文海舅舅僅僅依靠他在莊稼稞子裏和紅薯軲轆麵前的默默積累讓我們毫無知覺;老梁爺爺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是用一種非人的方式在證明著自己,而牛文海舅舅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用一種突然爆發來反打日常的日積月累。

或者反過來說,老梁爺爺們在內容上用的是日積月累,而牛文海舅舅在內容上用的卻是突然爆發。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他就突如其來地在我們麵前矗起了村莊曆史上第一座青磚到頂的瓦房。他可真夠賊膽包天的。他可真夠臥薪嚐膽的。他可真是蓄謀已久。說著說著他都讓我們替他感到後怕了——如果你的臥薪嚐膽因為一著不慎到頭來落了空,那麼你長年的默默積累和莊稼稞裏的汗水不就付諸東流了嗎?你的紅薯軲轆不就白吃了嗎?老梁爺爺們是用一種血淚的提醒來告訴我們村莊的方向和政治,而牛文海舅舅卻用一種物質的事實來告訴我們村莊的方式和未來。老梁爺爺們一輩子把心思都用到了別人身上,而牛文海舅舅一輩子集中精力在對付自己——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在用一種與人無關的態度,來顯示對我們的更加關心——但我們還執迷不悟認為你真是與我們無幹呢。隻有等瓦房以挑戰的姿態矗立到我們麵前時,我們才知道什麼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我們又從來沒有分別過。你在莊稼稞裏鏟草的時候,我還得意洋洋騎著自行車從你身邊穿過呢;當你吃著紅薯軲轆的時候,我還以自己肚子裏的糧食居高臨下地看不起這一切呢。當牛文海舅舅靦腆地——我們終於有了一點自己的發現,那就是胸有大誌和腹藏良謀的人,憨厚之中,往往還帶一些靦腆——請我一塊品嚐他的紅薯軲轆的時候——他是要拯救我一把將我也一塊帶入這大境界,而我因為自己的自高自大和自以為是再一次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曆史終於出現爆發、奇跡和瓦房當然對於我們也就意味著是空白的時候,我們再追悔當時可就來不及了。當時我們認為紅薯軲轆就是紅薯軲轆,誰知道紅薯軲轆之上還有漂浮呢?——當我們懷揣著糧食、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出現在牛文海舅舅麵前時,我們以為在莊稼稞子裏流著純粹的汗水的牛文海舅舅懷揣的僅僅是:

紅薯軲轆

……

而不知道這些東西在他的體內已經發生了變化超越了我們的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物質和精神的演變在他身上發生著如此劇烈的變化,而我們身在其中還不自知到頭來吃虧的就是我們自己了。

量變就是這樣達到質變的。腐朽就是這樣化作神奇的。當我們遇到烈日和紅薯軲轆的時候,我們往往不會像牛文海舅舅那樣向自身努力而在責備客觀,我們往往不去要求自己而去要求別人,我們往往不對世界接受而在那裏橫加指責——雖然經過一番較量之後,最終的苦果我們還是得吞下去;但是這裏就有主動和被動的區別。這就是我們不能和老梁爺爺和牛文海舅舅同日而語的原因。我們是一些大事做不來——像老梁爺爺那樣,小事又不做——像牛文海舅舅那樣——其實大事和小事都是殊途同歸的大中有小和小中有大啊——的人呀。

這就是我們一輩子碌碌無為和生活在別人的村莊裏的根本原因。當牛文海舅舅青磚到頂的瓦房在我們的村莊像都市的摩天大樓一樣矗立在我們麵前的時候——雖然三十年後看這瓦房蓋得還是有些因陋就簡和偷工減料,矗立起來的模樣也有些古裏古怪,牆上留著中國三四十年代土地主的樓房上常見的樓馬門——我估計一九六九年呂桂花娘家的土樓就是這樣;當我們走進屋子也可以發現梁檁並不那麼整齊,磚頭也不是全新還有些是從舊房上拆下來的在廢物利用——但是這些三十年後暴露出來的缺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村莊曆史上開始擁有第一個青磚到頂的瓦房——它就這麼誰也沒有商量地矗立到了我們麵前。——在我們感到不解和憤怒的時候,我想當時的牛文海舅舅也就沉浸在一片歡樂和興奮的海洋中了吧?當他一生的積累得到爆發他一生的陰謀終於得逞之後,他怎麼能不撫今憶昔和百感交集呢?問題是他越是這樣,越是增加了我們的痛苦呢:他靠著日常的積累就在曆史上和老梁爺爺達到了同樣的高度——他日常所做的這一切本來我們也可以做到,說不定我們做得比他還好,但是到頭來我們碌碌一生什麼也沒做而讓他斷絕了我們的後路——這時我們想起人生更加沒意義。

並且這個時候牛文海舅舅也還原得跟我們一樣膚淺——他的陰謀已經得逞,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隱瞞和顧忌的了,他已經可以對我們的痛苦視而不見了——於是就更加增加了我們的痛苦——他像一個陰謀得逞的孩子在幼兒園興奮地奔跑一樣,開始在他新近落成的瓦房裏跑來跑去。從他奔跑的幅度和甩動的手勢,他認為自己已經達到了人生的極致——當然這是不是也在預示著他已經死到臨頭了呢?你怎麼可以做出你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經做完了的樣子從此再無事可做了呢?你怎麼在上帝麵前表現出至高無上的樣子呢?——從這一點看,他的超拔還不夠分量,他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他在忽視我們的時候也忽視了上帝,於是他就要大禍臨頭也就不奇怪了。

上帝,阿門,原諒我們這些糊塗無知而又自大自負的人吧。本來我們不該有任何私心雜念,我們想什麼您都發笑;可是我們還是不斷地在轉動著我們的小腦筋,總覺得我們能逃過您的眼睛——但是到頭來怎麼樣呢?親愛的牛文海舅舅就是一例。——當然這也是我們不無嫉妒地把他和上帝聯係在一起所得出來的結論。真要把他和上帝拿開,他對於我們又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帝了。就是他像孩子一樣在他的新房裏亂跑,我們也覺得理所應當——在青磚到頂的瓦房麵前,他是有資格這麼做的。同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一下還原成了幼兒園孩子,不也有些天真可愛嗎?——當然這個時候他包藏的禍心也就暴露得更加明顯了。當我們問他:

“牛文海舅舅,你現在的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