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衛翼這個人,我感覺一直挺單純的。
我爸是個在商場上打滾出來的,見過的狐狸比人還多,他跟我說過,有些看上去不容易相處不好接近的人,一旦處上了就是真心,有些看上去隨和圓滑的人,朋友雖多,但是要真正跟他交心不容易。
原來在X大,衛翼和秦征就是極像又截然不同的兩種人。跟秦征比起來,衛翼就更像平常人,成績雖好,但不至於那麼離譜,全麵發展,喜歡社團活動,跟誰都能相處得很好——秦征除外。所以雖然秦征在所有成績和評估上都狠超了衛翼,但是在人緣上遠遠不如他。甚至是在女生中,衛翼的支持率也比秦征高。也是這個原因,才讓兩人並稱為經院雙璧,兩顆明珠。
衛翼這樣的人我卻看得挺多的,對他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覺得他對誰都好,但總有種應酬的樣子,我爸說這樣的人很容易騙了別人的心,自己卻不交心。這麼不劃算的交易,我輕易不能上當。所以那時候對於這個人,我是敬而遠之。
現在都還是。
但是這一回他的周到實在有些過了。
我和沈楓十一點五十五到金馬,他比我們早到,看到沈楓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打了聲招呼,沒有多說什麼就領著我們上樓。
他訂了包廂,又讓我點菜。既然來了,也不好意思問了話就走,我把菜單交給沈楓讓她做主,她的仇富情緒也很濃,點的全是將近四位數的菜。
衛翼今天衣衫光鮮,精神奕奕,又是風度翩翩的儒雅公子,麵不改色地聽沈楓點了一桌菜,我覺得怎麼著也得破五位數了。
“昨天實在麻煩你……們了……”衛翼微笑著說,“沒想到A市治安這麼差。”
我沒忍住脫口而出:“你長得比較招賊。”
衛翼怔了下,摸摸臉。“怎麼說?”
沈楓不客氣地幫我說了:“人傻錢多速來。”
我低下頭,咬唇忍笑,伸手戳了戳沈楓。
她回踢了我一腳,笑容滿麵對衛翼說:“你也算挺機靈了,知道找小琪。對了,你怎麼知道小琪在A市?”
“她和秦征是同鄉。”
沈楓故作詫異:“你知道秦征老家在A市?”
衛翼轉過頭看沈楓,笑得深邃。“秦征大名鼎鼎,A市人傑地靈,怎麼不知道?”
“對啊,我前幾天還在秦征家遇見你。”我見話題引得差不多了,這才開口。“你跟秦征原來認識啊?”
“算不上認識吧,見過幾麵,不熟。”衛翼坦然笑道。
我說:“我還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衛翼笑了:“哪裏高攀得上。”
我聽這話怪怪的,有點不是滋味的樣子。剛好上菜了打斷談話,我向沈楓使眼色,問她該怎麼開口問白薇。
沈楓瞪了我一眼,轉頭看向衛翼,假笑說:“我剛剛那問題問得白了,其實白薇也是A市人啊,你哪裏能不知道。”
這麼一說,我覺得更怪了……
剛剛沈楓問衛翼,怎麼知道我是A市人。
衛翼的回答是,我和秦征是同鄉。
就關係親疏來說,不是應該回答,因為我和白薇是同鄉嗎?
怎麼白薇反而被放到了最後?
感覺不隻秦征對衛翼有敵意,衛翼對秦征也不怎麼友善。沈楓和衛翼唇槍舌劍打機鋒,我想得腦仁疼,決定了——先吃飯!
我果然不適合思考。
“衛翼,你這兩天跟白薇有聯係嗎?”沈楓終於問到正題了。
衛翼抿了口酒,嘴角勾了勾。“有啊,怎麼了?你也有事找她?”
“沒什麼,昨天聽說她沒有去上班,就順便關心一下。怎麼你都不關心自己女朋友的?”沈楓的微笑,是懶得掩飾的虛偽——我對她誠實的虛偽表示十分欣賞。
衛翼剛要回答,手機就響了,看了下來電顯示,對我們抱歉笑了下,就走到外麵接電話去了。
沈楓恨恨地說:“這個衛翼,還是看他淒慘落魄的時候比較有好感。”
“這個可不可理解為,你既有同情心,又有仇富情結?”我沒什麼胃口地掃了一眼桌上的菜,感覺滿桌金光閃閃。“你自己都是個富婆了。”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富婆,尤其跟你家對比。”
“可我怎麼覺得你很愛我?”
“你家有錢是你家的事,你看上去很能激發我的同情心,這就夠了。”沈楓這誠實的鄙視也讓我很無力啊……
衛翼接完電話進來,說:“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沈楓繼續試探:“講這麼久,白薇的電話?”
衛翼瞥了她一眼,“不是,一個客戶。”
這時候,門突然開了進來,一個冷冽的聲音遠遠傳來。“我怎麼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客戶?”
我和沈楓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秦征?”
秦征轉頭看了我一眼,似乎也有些詫異,但隻是一閃而過,很快說:“小琪,過來。”
長年養成的習慣讓我立刻就站起身來,走到秦征身邊,握住他的手問:“你怎麼突然回來了?手機一直關機,我怎麼打都打不通。”
秦征緊緊握住我的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直直盯著衛翼,神情冷峻。
衛翼也好整以暇地站了起來,雙手插在褲袋裏,與他平視,似笑非笑。
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古怪,非常古怪,我卻看不出端倪。沈楓安之若素地坐了回去,不緊不慢地吃菜,偶爾抬頭瞥一眼,對於她的淡定和愛惜糧食,我也很欣賞。
我的手被秦征握得有些痛,輕輕掙了一下,他好像沒有察覺,握著我的那隻手指節微微發白,像在努力抑製著什麼。
“衛翼,剛剛那些話我不說第二次,你好自為之。”秦征冷冷地說,隨即拉著我的手要離開,我忽地想起一件事,停下了腳步,說:“等等!”
秦征回頭看我,我回頭看衛翼,說:“五千塊,你還沒還!”
衛翼的笑容頓時僵在嘴角。
我揣上五千塊跟著秦征出了酒店,沈楓表示浪費食物會遭天譴,堅定不移地留下來等菜上完,衛翼的糾結指數瞬間又飆升了幾個百分點。
秦征緊緊握著我的手,一路沉默著上了的士,報了秦家的地址。
我低頭看了看交握的手,又抬頭看了看他的側臉。秦征微垂著眸,大概是察覺到我的注視,偏轉頭來看我。
“怎麼突然回來了,不是說國慶才回來嗎?”
“有點事,所以提前回來了。”秦征勾了勾唇角,給了我一個安撫的淺笑,“臨時決定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今天早上剛下飛機。”
我掰著自己的手指加上他的,數了數,說:“我一共打了十二個電話給你。”
秦征反手勾住我的手指,十指交扣,輕輕摩挲我的手背,柔聲說:“這次是我不對,讓你擔心了。”
我終於體會到秦征往日的無奈了,一個人犯了錯的時候如果認錯太快,反而會讓對方一口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像慢性咽炎的症狀……
“所以你回來,是來找衛翼的?”我小心翼翼地問。
秦征眼神閃爍了一下,說:“不完全是。”
夫妻之間,是坦誠和信任比較重要,還是隱私和空間比較重要,這是個問題。我認真思考了一番,覺得目前我們的關係還停留在有實無名的初級階段,雖然生產力快趕美超英了,但製度上還沒有與時俱進,廢除製度上的不平等和剝削,仍然隻有靠自覺。秦征在這方麵的覺悟顯然沒有我這個無產階級來得高。
“衛翼被人扒了錢包,又被人碰了瓷,找我幫忙,我借了五千塊給他,今天他來還錢的。”我有些鬱悶地坦白從寬。
“我知道。”秦征揉了揉我的腦袋,微笑著說,“先跟我回家。”
這個家是他家不是我家。
秦征家裏沒人在,倆老一整天都會在學校,秦征讓我在他房裏休息,自己先進了浴室梳洗。
我這才發現,他這趟回來幾乎什麼行李都沒帶,果然是臨時決定回來的。
浴室裏傳來嘩嘩水聲,我估摸著他應該也還沒來得及吃飯,就進廚房尋找可用食材給他煮點湯麵墊胃。
等待水開的時候,我無比懷念金馬酒店那一桌萬元盛宴,衛翼看樣子不怎麼吃得下,沈楓一個人全包了,你說衛翼要是有點良心把那菜金直接包給我做利息該多好,這下子全便宜沈楓了,想想我都覺得蛋疼,強忍著打給沈楓讓她吃不了兜回來的衝動……
“襠處是你咬分開,分開就分開……”
沈楓專用來電鈴聲把我炸了一下,我哆嗦地接了起來,“小楓楓……”
“周小琪,老娘幫你把剩菜打包回來了,還另外點了你最愛吃的三個菜,趁著熱乎,你跟你奸夫在哪裏,我給你送去,車費報銷。”
矮油親娘啊……
我這個姐妹跟我真是一路貨色,心有靈犀到人神共憤!我淚眼婆娑地說:“我在秦征家,正在煮湯麵,你快送上來吧,車費全額報銷,你搭公車,18路直達我們小區,秦征家在A3座419。”
“周小琪,你太淫賤了!一萬多的外賣你讓我搭公車送!”沈楓惡狠狠地磨牙。
我倒抽了口涼氣。“沈楓,你這無產階級一朝得勢,剝削資本家比吸血鬼還狠!一萬多,你真下得了手,你真開得了口……你知不知道這種報複性的階級仇恨是阻礙曆史進步的最大絆腳石!”
“滾!老娘這是拉動內需!”沈楓徹底被我媽洗腦了,堅定不移地認為一切浪費都是消費,一切消費都是拉動國民經濟的第三輛馬車,不遺餘力地為推動經濟發展做貢獻。不同的是我媽花自己的錢品格高尚,沈楓花別人的錢淫賤無良。
我熄了火,放棄吃平民湯麵,準備等待一萬三的外賣,深深以為借五千塊給衛翼是我做得最劃算的一筆買賣,高利貸都沒這麼暴利。這點外快總算暫時治愈了我被秦征傷到的幼小心靈。
正所謂小富由儉,大富由天,巨富由於不給錢,我竟然會同意報銷沈楓的兩塊錢公交費,這實在說明我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也說明我仍停留在小富由儉的第一階段,離巨富尚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基於我跟沈楓長達五年的交情和認知,她的仇富程度一點不比我輕,在我跟秦征之前,她還勉強把我當同一戰壕裏的盟友,自從我和秦征在一起,秦征又逐漸發跡,她就從不怎麼拿我當自己人上升到不怎麼拿我當人了。用她的話來說,秦征的就是我的,剝削我也就是剝削秦征,剝削秦征也就是拆資本主義的東牆,拆資本主義的東牆也就是為社會主義事業添磚加瓦,有利於先富帶後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我覺得沈楓能把所有行為上升為愛國主義,這實在是一種很牛逼的本事。
不就是打了個的嗎……
秦征在浴室吹頭發,門鈴和手機鈴聲同時響起,我一邊抓了手機一邊走去開門。
在那麼千萬分之一彈指的瞬間,我按下了接聽鍵,結果才發現是短信息……
沈楓華麗亮相,左右手各一大袋,每袋各五個大餐盒,平均每道菜價格過千……
這年頭,物價太凶猛了……
“老娘手快斷了,這個得報工傷……”沈楓把菜提到廚房,一屁股坐椅子上喘氣,九月的中午,大熱的天,她滿頭大汗地尋找空調遙控器。
“周小琪,開空調。”沈楓趴在桌上昏昏欲死,回頭看了我一眼,不滿地擰起眉毛,“手機上有豔照嗎,看得那麼入神?”
“啊?”我抬頭看了她一眼,頗有些不是滋味地說,“沈楓,你別烏鴉嘴啊……”
打開過的短信息,是不能重新合上了,秦征到底會知道我看了他的短信。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隱私,不過就是白薇發來的兩句話。
“我相信愛情沒有過錯,隻有錯過。如果當年你收到那封信,會不會來?”
這句話我一直覺得很矯情,完全是在玩弄文字遊戲以忽悠低智商人群,我堅信秦征是一個高智商精英,絕對不會被這種話忽悠。
我對沈楓說:“空調遙控器在櫃子上,自己拿,我打個電話先。”
九月的下午,陽光暖洋洋的,我如被秋風掃落葉一樣風中淩亂,心情複雜地把玩著秦征的手機,電池應該是剛換上的,電量滿格,通話記錄裏,最後一個是衛翼,倒數第二個是白薇。
秦征也曾給我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手機,價錢快抵上我兩個月的工資了,結果上班沒幾天就被人扒了。
我默默地去買了個山寨機,支持國產。
山寨機有二好,體型碩大可防身,價格低廉可防盜,在經濟危機的大環境下,人手必備。
秦征是我唯一用過的奢侈品,果然,太搶手了也不行,被人盯上了吧。
我用他的手機,回撥給白薇。
鈴聲剛響就被接起,白薇的聲音帶著絲倦意。
“秦征。”
我深呼吸一口氣,說:“我是周小琪。”
那邊靜了三秒鍾。
我繼續說:“不小心看到了你發給秦征的短信,你說我是刪掉呢,還是刪掉呢?”
白薇笑了一聲。“刪掉吧。有時間嗎,出來聊聊吧。”
“沒時間。”我食指輕輕扣著陽台上的欄杆,“其實你上次把話說得挺清楚的,我也沒什麼興趣聽第二遍了。”她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我本不介意當做聽不懂。
“我和秦征之間的事,你不好奇嗎?”
“好奇的話,我自然會問他。”
白薇笑著說:“周小琪,我現在開始懷疑,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明知道秦征瞞著你過去的事,卻還能這麼輕鬆。”
“我也瞞著他很多事,我沒有告訴他我昨天丟了一百塊,前天吃了路邊燒烤,給了一個乞丐五塊錢。”我輕鬆地說,“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我何必跟他說。或許他覺得你所謂的‘過去的事’,也跟著這些雞毛蒜皮一樣無關緊要。重要的事,他不會不告訴我,既然沒有告訴我,顯然就不怎麼重要。”
“那他和衛翼之間的事呢?”
“這件事再重要,也與我無關。順便給你個忠告,衛翼雖然不是什麼好小夥子,你也別給他戴綠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