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第一章

神武大帝已經快忘記自己的本名,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他死了之後,更沒有人會記得他的名字了。

或許有一個人記得,就是現下住在他對麵的那個家夥,說到底,他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原因可以全部歸咎於那家夥造的孽。

神武大帝自幼被困於金國為質子,到了十三歲時,他的兄弟們為了爭奪皇位死的死瘋的瘋,作為唯一的正常人,他才僥幸被救回母國立為儲君,十六歲時登基為帝,封蕭長羽為上將軍,君臣同心,逐鹿中原,不到三十歲就橫掃六合一統天下,自名神武大帝,威名揚於海外。同年,神武大帝將雎陽一大片土地封給了蕭長羽,讓這位不到而立之年的上將軍同時成為大興王朝唯一的異姓王。

如此恩德,他以為他會感激,沒想到,他仍然不滿足。

大興十七年,神武大帝到雎陽巡視,在雎陽王府上下榻,兄弟二人卸去君臣的枷鎖,把酒暢飲,懷想崢嶸歲月。在金戈鐵馬的夢裏,一把大刀向神武大帝頸上劈來,讓他從夢中驚醒,卻發現這不僅僅是個夢,雎陽王的金刀正懸於他的頭上。

神武大帝向旁一滾,避過致命一刀,卻覺右肋一痛,第二刀刺入他的肋下。

“蕭長羽!”神武大帝睚眥欲裂,按住鮮血狂湧的傷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跟自己稱兄道弟二十多年的男子俯視著他,一臉漠然與冷酷。

“看來這麼多年的養尊處優,讓陛下的警覺性和身手都下降了不少。”蕭長羽的金刀往下滴著血,看著神武大帝的目光就仿佛他是一隻甕中之鱉。

神武大帝驚覺不對,張口高喊:“來人!抓刺客!”

蕭長羽說:“你喊吧,你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這句話聽起來略怪,神武大帝:“……”

想起來,是他自己說要和蕭長羽飲酒,遣開了所有侍衛。

“為什麼……我一直當你是兄弟……”

他十三歲曆盡艱辛回國,護送他的,正是蕭長羽的父親蕭桓,蕭桓以身殉職才能護送他突破重圍安全回國,自此,失去父親的蕭長羽成為他的親信,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一刻變過。

可是蕭長羽卻說:“你若把我當兄弟,就不會解我兵權,將我驅逐到這邊緣之地,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嗬嗬……陛下,你就是這麼對待兄弟的?我父親為你而死,我為你打下半壁江山,為救你性命,我身中三刀六劍,刀疤還在,人情全無,我真痛恨自己的天真……”

神武大帝握緊了拳頭,憤怒道:“當初朕問你還想打仗嗎,你說打累了想休息,朕問你帝都怎麼樣,你說冬天太冷夏天太熱還是南方好,朕解你兵權讓你享富貴,賜你雎陽千裏良田讓你安天年,你到底哪裏不滿意!”

蕭長羽愣了一下:“欸?我那麼說過嗎?”

神武大帝肯定地點點頭:“朕難道還會騙你嗎,你說過的話自己都不記得了?”

蕭長羽一揮刀,怒道:“老子那是客氣話,你聽不懂嗎?”

神武大帝更怒:“你想要什麼就說啊,你不說朕怎麼知道你想要,你想要朕還會不給你嗎!”

蕭長羽激動地上前一步:“你現在話當然說得好聽,我要天下你給嗎!我要當皇帝你讓嗎!你要真顧念半點兄弟之情,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來雎陽看我!”

神武大帝邊咳血邊吼:“朕不來你不會去帝都嗎!朕不讓你離開封地了嗎!朕多忙你沒看到嗎!朕一得空不就來看你了!”

蕭長羽愣了一下。

這一愣之間,神武大帝找到了機會,一把奪過他的金刀,反手一刀,捅進他的左胸口!

“你……”蕭長羽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悲憤地瞪著神武大帝,“你剛才說的果然是在騙我,不然你怎麼會殺我!”

神武大帝喘著氣,冷笑道:“你能狠心弑君,朕就不能以牙還牙?朕方才所說無一句虛言,至於你信或不信,朕已經不在乎了。”

鮮血染紅了整張床,血色從他臉上褪去,感覺到生命在流逝,神武大帝長歎一聲:“蕭長羽,當日結拜,朕說過,你我兄弟二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朕隻道自己是天命所歸,必然萬歲,也能佑你長命,豈料今日禍端,你我二人同葬此處,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蕭長羽臉色灰白:“難道我真要命喪此處……來人啊!來人啊!”

神武大帝冷冷看著他:“你喊破喉嚨也沒有人會來救你的,人都被你遣散了吧。”

蕭長羽眼底一片絕望。

天自東邊漸漸地亮,誰也不知道這一夜對他們來說是多麼的漫長,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門,看到一室的血腥與狼藉——大興的天,變了。

天下又開始亂了,但是這一切他們都不知道,隻有神武大帝偶爾會想想……

“不知道是朕哪個兒子登上了皇位。”神武大帝右手托腮,凝目遠視,“長子有丞相扶持,但二子最像朕年輕的時候,其餘諸子也是聰明有野心的人,隻怕大興又是一片腥風血雨了。”

對麵鐵欄杆內的蕭長羽踮著細細的腳來回踱步,聽到神武大帝這番自言自語,不禁尖聲笑了起來。“嘿嘿嘿,不管哪個登基,你的兒子肯定要死好幾個。”

神武大帝臉色一沉,肉掌猛地往鐵欄杆上一拍。“蕭長羽,你變成這副模樣還不老實,小心朕拔了你的鳥毛!”

蕭長羽低頭啄啄自己漂亮的羽毛,表情十分欠揍。“你有本事威脅我,你有本事過來啊!”說罷身子一扭,背對神武大帝,抖了抖羽毛,引來周圍一片尖叫。

“啊——孔雀開屏了!”

“聽說孔雀開屏是在發情!”

神武大帝冷笑一聲:“不知羞恥,光天化日之下開屏,把臀部露給那麼多人看。”

蕭長羽聞言回以同樣的冷笑。“說得好像你就穿了衣服似的,還不是下半身光溜溜的,又細又小。”

“你!”神武大帝憤怒地發出吼聲,把圍在蕭長羽身邊的遊客都吸引了過來。

“啊啊啊!”遊客興奮地尖叫,“熊貓滾滾動了!他朝那邊走去了!”

“屁股一扭一扭的好萌啊!”

“打個滾打個滾嘛!”

神武大帝搖搖晃晃地走起,一臉鬱悶地躲到角落裏。這種情況非常熟悉,萬千矚目,萬千寵愛,每次他踏入後宮時,嬪妃們也是一樣的目光,隻是她們畏懼他,不敢如此放肆,他的一個眼神便足以讓人膽裂,然而在這裏——大熊貓動物園,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聲怒吼都不能嚇退她們,隻會換來一片尖叫聲高呼“好萌”……

神武大帝摸了摸自己黑白分明的體毛,旁邊的小池子反射出他的模樣,眼角的黑毛輪廓往下垂,看上去蠢斃了,根本找不到眼睛在哪裏,眼神這種東西就更別說了,癡肥的身軀,碩大的屁股,他看到自己都想笑。

可恨……想他神武大帝英名蓋世,威猛無匹,怎麼也該重生為龍為虎為獅,怎麼可能是一隻熊貓!

那邊蕭長羽嘚瑟地顯擺他漂亮的翎羽,假模假樣地安慰他:“別鬱悶了,好歹你上輩子受萬民敬愛,這輩子受萬民寵愛,沒什麼不同啦,滾滾陛下。”

滾滾陛下怒吼道:“一邊玩毛去!再囉唆朕一屁股坐死你!”

第二章

神武大帝的新生開始於一個陽光十分明媚的午後,所以睜開眼的時候便覺得眼睛一陣刺痛,淚花在眼眶裏打轉,一群衣著暴露造型奇怪的平民雙手扒著欄杆目露狂熱地盯著他。這情形十分熟悉,讓他毫無不適,似乎以前祭天遊街的時候享受萬民膜拜也是這麼個光景。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朕得救了?

卻聽到那邊的平民一陣狂呼:“媽媽!快來看熊貓啊!”

近在咫尺的又是另一個聲音,有幾分稚嫩地喊著:“滾滾,醒來看人類啊!”

啊哈?

滾滾?

神武大帝轉動僵硬的脖子,扭頭看向身邊說話的……動物?

黑白相間的一隻熊,肥嘟嘟、胖乎乎、軟綿綿的很好摸,圓滾滾的很可愛?

“滾滾,你怎麼呆呆的?”聽聲音,還是個雌性……

這時候,像是從天上傳下來一個聲音,餘音不絕:“歡迎來到大熊貓動物園,今天是我們的熊貓胖胖和滾滾第一次跟大家見麵,胖胖和滾滾來自四川,現在四歲大,胖胖是女孩子,滾滾是男孩子,它們將會陪伴我們度過無數歡樂的時光……”

熊貓胖胖抓著竹子邊啃邊說:“好多人啊,比家裏的還多,唔……這裏的竹子沒家裏的好吃,滾滾你睡了好久,餓不餓,給你吃。”說著把竹子抱到他跟前。

神武帝低下頭,看著眼前翠綠翠綠的竹子,腦子還有些轉不過來,但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

手……

頓了一下。

又緩緩伸出另一隻……

片刻後,熊貓館裏響起一陣嗷嗷的吼叫聲。

這個聲音對大多數人來說,也就是熊貓的嚎叫聲,但在動物們聽來,卻是有台詞的。被這聲音驚醒的,是一隻孔雀,或者嚴格來說,是蕭長羽。

迷迷糊糊的蕭長羽聽到神武帝的怒吼,根深蒂固的陰影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下意識想拔劍四顧,手卻撲了個空,四顧之後,又看了看自己,於是,這邊也響起一陣有些雷同的尖叫聲……

胖胖圍著神武帝轉了一圈,歪著腦袋好奇問道:“你不是滾滾?”

神武帝圓潤的身子端坐著,雙掌置於膝上,沉聲道:“朕乃大興王朝的開國皇帝,神武大帝,你是什麼東西?這裏又是哪裏?”

胖胖坐了下來,抬起後蹄撓了撓耳後。“大興王朝是什麼啊?我是熊貓胖胖,這裏是大熊貓動物園啊,唔……至於是哪裏,我也不知道了。你的聲音跟滾滾不像,滾滾去哪裏了?”

神武帝在心中歎了口氣。眼前這隻熊貓不過四歲大,也沒見過什麼世麵,隻怕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了。自己已經駕崩是不爭的事實,隻是怎麼會轉世到一隻熊貓身上,實在是想不通。

正沉思著,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皇帝陛下,原來你也在這裏。”這聲音裏,十足的不懷好意。

神武帝扭頭看去,隻見一隻花枝招展的綠毛孔雀正在欄杆那邊對他擠眉弄眼——雖然那眼睛挺小的,不過看得出他很努力在擠了。

神武帝說不清是心中一寬還是心上一緊,所謂人生有四大悲,久旱逢甘霖——一滴,洞房花燭夜——隔壁,金榜題名時——就醫,而他這就屬於第四種,他鄉遇故知——死敵!

頓時,熊貓毛都炸起來了!

前爪舉起,擺出防備的姿勢,神武帝陰沉著下垂的熊貓眼。“蕭長羽,你到底使了什麼巫術,朕怎麼會在此!”

蕭長羽優雅的長頸下意識往後一縮,隨即又反應了過來,咯咯尖笑:“有種你來咬我啊!”

神武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兩條腿有些支撐不住自己圓潤的身體,還是喪氣地四腳著地,冷冷道:“無論你使了什麼詭計,如今看你也身陷囹圄了,不知道有什麼好得意。”

蕭長羽一噎,冷哼一聲,抬頭望了望這囚籠:“這事一定有鬼,可惜不能回去查明誰在搞鬼了。”

神武帝想也是,若是蕭長羽搞鬼,那家夥雖然腦子經常抽筋,倒也不至於把自己抽進來陪葬。

說起來蕭長羽這人真是造物者心血來潮創造的奇葩,打仗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一生無敗仗,但除了打仗,其他方麵就蠢斃了,不善交際,不會說話,把朝中許多大臣都得罪了。想他凱旋,神武帝率眾大臣出城迎接,老丞相誠意十足地騎馬迎他,蕭長羽倒也是誠意十足地問候他,可說出的話卻讓兩家老死不相往來,什麼叫作“丞相你抓好韁繩,小心別掉下來摔死”——這是問候人的話?

八十歲的丞相差點氣得嗝屁了,蕭長羽還覺得很委屈。

想來,神武帝覺得自己都算寬宏大量,要不是怕他待在帝都得罪更多人最後把自己弄進大牢,他怎麼會苦心孤詣安排一個水草肥美的封地給他,結果他腦子不知道又怎麼抽了,居然想弑君。

靠!

神武帝很想豎中指——可是現在中指是哪一根?

唉……如今連想豎個中指都找不到,好悲傷……

神武帝憂傷地趴在樹下,撓了撓肚皮……

對於熊貓滾滾近日的異樣,動物園方麵的熊貓管理小組經過討論,一致認為是水土不服造成的。

“也許是人太多了,給他造成壓力。原來在大熊貓基地它們接觸的人不多吧。”

“也許是同伴太少了,可能會覺得孤單,不如我們弄點熊貓玩偶陪它們?”

“也許是青春期躁動,開始戀愛了……”

不管是皇帝還是熊貓,兩輩子的性福都受萬民矚目,兩輩子的婚姻都被包辦,不過上輩子好歹對象還是個人,而這輩子……幸虧神武帝目前還不知道……

對當過質子的神武帝來說,那段生活和目前的狀況大體相同,也是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下,偶有異動都會被彙報上去受人揣測,但不管怎麼說,當人總比當熊貓自在一點,至少,走路沒那麼辛苦。

在動物園過了半個月,對他來說就像過了半輩子一樣。

蕭長羽似乎很容易習慣這樣的生活,沒辦法,那人的腦子不能用常人的標準來揣測,更何況變成鳥之後他的腦容量就更小了。蕭長羽對於自己能飛這個技能很興奮,每天嘚瑟地飛來飛去,得意洋洋地嘲笑神武帝的笨拙。神武帝畢竟是皇帝,宰相肚裏能撐船,皇帝肚裏撐一船宰相啊……

要是朕的兵馬在,還不隨時弄死他!

這麼一想,他就幻聽了,仿佛聽到千軍萬馬奔騰呼嘯的聲音,西風吹,戰鼓擂,金戈鐵馬,山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老臣,來遲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哭腔在耳邊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