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聽不見他說的每一個字。
“還記得小時候你總是跟在我身邊,我走到哪你都要跟著,我不見了你就會哭。你天生聰慧,卻不用功,總要我陪著你才願意看書。七八歲開始學畫,師父誇你天分極佳,你興致上來,便把我屋子裏的屏風字畫都塗上了色彩,然後看著我笑,你那樣笑著,我便舍不得說你了。父皇說,這怎麼行,不能這樣黏著哥哥,以後總是要嫁出去的,漸漸地,就把我們分開了。你又偷偷跑了出來,讓我帶你騎馬、射箭,父皇發現了,罰我關禁閉,你送了食物給我,陪我一起跪。三妹,那年你十歲,你還記得嗎?”
她睫毛微微一顫。
“你及笄後,父皇要為你尋一門親事,但朝中親貴你都看不上,隻拉著我的衣角躲在我身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的眼神柔和起來,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你說,沒有人能像二哥那樣對你好。”
“三妹,二哥會照顧你一生一世,為什麼你不肯信我?”他俯下身,貼著她的額頭。
她驀地睜開眼睛,那樣近的距離,睫毛似乎掃過了他的眼瞼。
“如果我說,沒有遺詔呢?”
他眼神一動。“沒有遺詔?”
“有沒有遺詔又如何呢?你可以殺了我,那麼,你就是唯一的繼承人了。大皇子的人已被你清理過半,你手中還有兵權,即便遺詔上寫著立我為帝,那又能如何?”她用嘲諷的眼神直視他,“你還怕別人口誅筆伐嗎?”
“我怕的從來不是那些!我不會殺你!”他逼視她,有一股莫名的情緒仿佛要衝破胸腔而出,讓他血液沸騰,呼吸急促。
“皇兄……”她忽地放柔了語氣,勾起一抹淺淺的笑,“你如果還有一點仁慈,就放我離京吧。”
皇兄,她叫他皇兄。
這兩個字讓他害怕,讓他有了深深的罪惡感,是他辜負了她的信賴和依戀。
他踉蹌著走出景德宮,看到年妃的笑容,帶著一絲得意和惡毒,不複以往的溫柔良善。
“真的是你……是你毒害了元妃。”
“我不會讓任何人成為你的絆腳石。”年妃的目光落在他身後,“聽我的話,殺了她,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是你……難怪她那麼恨我,疏遠我,原來她早就知道……”
“陛下!你不要被感情衝昏頭了!如今朝中可還有大把人支持鬱寧公主,如果遺詔上寫的是她的名字,那你要奪位就更加困難了!現在殺她是最好的時機!”
“你出去……”
“陛下你……”
“你出去!”他厲喝一聲,在年妃驚恐的目光中,又緩緩鎮定下來,輕聲說,“母親,我自有決斷,你回去吧。”
年妃咬著牙,怨毒的眼神瞥向他身後,然後拂袖而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公主走到了屏風後,靜靜凝望著他。
“你要殺我嗎?”
“我不會殺你,不會傷害你,我承諾過,會保護你一生一世。”他走到她麵前,伸手擁住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她。
“天快亮了。”
“是啊。”
“天亮之後,你就是皇帝了。”
“你是這麼想的嗎?”
“那已經無關緊要了。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們去上林苑狩獵嗎?”
“記得,你腳扭傷了,我背著你走了很遠,你在我背上睡著了。”
“二哥……其實那天,我是醒著的。”
他身子一僵。
“二哥,結束了。”她輕輕推開他,“我知道你會當一個好皇帝,你比我們都適合……隻是我沒得選……”
“對不起……”他望著她,低聲說。
“我們都沒得選。”她淺淺笑著,“隻是為什麼是你的母妃……為什麼你是二哥……”
“讓我去守皇陵吧,皇兄。”
那一天,天地一色,她一身白衣,融進了天地之間,站在城牆上,在風雪中看著遙遠的東方,許久沒有說話。
臨別時,她跪倒在地,說:“願吾皇萬歲。”
“你還會回來嗎?”他問。
“你希望我回來,還是回不來?”
她轉身上了馬車,沒有看到身後不舍而掙紮的目光。那人對我說:“照顧好她。”
可能她以為,自己的離去和退讓會讓他不那麼為難,會降低自己的威脅,讓太後放心,甚至二皇子也這樣看自己的母親,但他們終究低估了一個女人的恨意。一路上,刺客如影相隨,我拚盡全力,擋住了兩次追殺,傷了右眼,也被公主知道了我的存在。
“你一直跟在我身邊?你什麼都知道?”她笑了笑,“真奇妙。”
“父皇臨終前,你也在角落裏看著嗎?”她凝視著我,我艱難地點了點頭。我們暗衛隻是工具,一生隻對一人負責,隻保護她的安危,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會留在心上,也不能留在心上。
但是公主說過的話,我卻都記得。
“其實父皇立的是二哥,可是我不想告訴他。”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抱著膝蓋坐在車沿上,看向遠方。“二哥比我和大哥都適合當皇帝,我不想讓大哥毀了父皇的江山,但二哥登基,我怕是活不長了。”
“年妃不會放過我的,她那麼恨我的母親,那麼恨我,我的母親搶了她的丈夫,而我又搶了她兒子……”她低頭撫了撫下唇,眼神飄忽,“她怎麼能容許自己的兒子犯下這樣嚴重的錯,讓我成為他的汙點。盡管我與他並非親兄妹,但在天下人眼裏,我們是。”
兩年前,上林苑,她伏在他背上,閉著眼睛裝睡。他回過頭,凝望著她的睡顏,輕輕吻上她柔軟的唇瓣。
這樣禁忌的感情,不容於世,她隻能逃避,逃到皇陵,逃去封地。
她說,皇兄,其實那時我是醒著的。
她說,皇兄,放我走吧。
他是不是會以為,三妹討厭他,才會想離開他?
三年後,守孝期滿,鬱寧公主下嫁易王,又一年,生下世子劉熙。也就是那一年,我結束了自己的使命,被遣回帝都。
那時候,曾經的二皇子,現在的隆慶帝,已有了皇後。
“易王愛她嗎?”
我點了點頭。
“她一定很幸福。”
我沉默著。
易王的封地在皇陵附近,外界傳說他們偶然地相遇,相愛,最終結為夫妻,成為神仙眷侶,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易王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公主,因為她從來沒有到過皇陵。
我不是一個好暗衛。
公主說:“那箭上的毒是治不好的,當年,她便是用這毒害了我母親。不殺了我,她不會罷休。”
“父皇疼我,是因為對母親的愧疚,隻有二哥是真正待我好,我如何能不知?小時候,我總跟在二哥身邊,他其實不喜歡朝中那些虛偽的臣子,但不得不應付他們,投其所好,贈其所需。我問二哥,何必這麼委屈自己討好那些臣子。二哥笑著摸摸我的腦袋,他說,我們都是權力的奴隸,活在這個皇城裏,總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不得不去做。他說,隻有他的三妹是幹淨的……而我知道,這樣的幹淨,是因為他無微不至的守護。”公主抱著膝蓋,合上眼微笑,“我的二哥心懷天下,有太多的委曲求全,而三妹太任性了……其實我很想恨他,但恨不起來,他對我的好,我相信是真的,但是還不夠……這宮裏太寂寥了,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感情,二哥心懷天下,給不了我想要的感情,給不起,我便也不想要了。或許過不多久,他便也忘了我,忘了鬱寧了……”她眉心微蹙,“你說……他不會真的忘了我吧……”
“我死之後,讓人假扮成我,別讓他知道我走了,能瞞多久是多久。你把我的骨灰帶回景德宮,我認床,我想家,我想他了……”
“淳意……”她最後一次喊我的名字,唇畔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其實,我不告訴他父皇的遺詔,隻是因為……因為……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公主,他沒有忘了你。
我悄悄退出景德宮,沒有告訴陛下,其實公主早就回來了。我們暗衛的主人,一輩子隻有一個,我隻為一個人守諾,隻聽令於一個人。她不想讓他知道的事,我會一輩子為她瞞著。
我在景德宮住了三十年了,前半生,我常在宮裏聽到公主的笑聲。後半生,我常在夜裏聽到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好像有誰在留戀著什麼,徘徊不去。
次日,世子進宮,送進來一幅畫,說是昨日落下的。
那是公主的手筆,煙柳畫橋中,長身玉立,隻見背影,卻融入了全部的心血和柔情。
大臣們都說,這畫繾綣情深中帶著一絲哀傷,題字“贈亦山”,這定然是公主病中為易王所畫,可見夫妻情深,奈何天不與相守。
陛下細細端詳後,紅了眼眶,沙啞著聲音說——是啊……
亦山者,巒也。
劉巒,是陛下的名。
公主,他終究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