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我終於見到了如今的陛下,燭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清臒的側臉,鬢角已有了些許花白。他微仰著頭。看的是牆上的一幅畫,畫中女子眸如秋水,色如春花。
“我已有十七年不曾見過她。”他說,“淳意,我失去她和擁有她的年月一樣長。”
我沉默地跪著。
“你說她現在會是什麼模樣呢?”他問,卻也沒有指望我能回答,因為我和他一樣,這麼多年不曾見過她。
而如今她已在他身邊了,回到了這景德宮。
隻是化成了灰。
她不願意見他,也不願意讓他見著。
我說:“公主長得極像生母,想必若活著,也是當年元妃的模樣。”
“她便是她,沒有人能像她,她也不會像任何人。”陛下沙啞著聲音說。
窗外又傳來那流連不去的腳步聲,陛下說:“淳意,你聽到了嗎?是不是她回來了?”
他怎麼不明白,她不回來了,再也不會。
可他總是不願意明白。
先帝駕崩的那個晚上,他把她拉到角落裏,逼問她為什麼,為什麼選擇了大皇子。
“三妹,若你願意,我也可以支持你登基稱帝,但為什麼是大哥?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是他?”她歪著腦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皇兄,這位子,誰有本事誰坐。”
“在你眼裏,他比我好?”二皇子攥緊她的手腕,緊緊抵在牆上,“這麼多年來,我對你……”
“皇兄!”她厲聲打斷,一把推開他,高高揚起下巴,冷眼看著他。“我知道你對我好,也知道你為什麼對我好。稱帝,我沒有資格,也沒有野心。皇帝這個位子,大皇子適不適合我不清楚,我隻知道,坐上這個位子的,絕對不能是你!”
“誰說你沒有資格?你以為自己對他沒有威脅嗎?你以為他當上皇帝後會放過你嗎?”他踉蹌著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大皇子眼中,不容有沙。”
“真好笑……”她勾起唇角,“說得好像你就會給我活路似的。”
“我怎麼可能傷害你?”他瞳孔一縮。“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你不會,你母妃呢?”她掙脫他的手,冷冷道,“我不是當初年幼無知的小女孩了。”
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訴過她,這宮裏沒有無私的好,別人待你好,定然是別有所求。那時她覺得二哥是不一樣的,他對她的包容和寵愛是無條件、無所求的,和父皇一樣,他也是她的依靠。
直到有一天,太子找到她。
“你真傻,別人對你好你就什麼都信了。他不過是想利用你罷了。父皇對你的寵愛有目共睹,他對你好,隻是為了利用你得到父皇的青睞。”
“信了你我才是真的傻。”那時她對他的信任堅不可摧。
“如果我有證據呢?”
“什麼證據?”
“嗬嗬……你以為你母妃是怎麼死的?你以為年妃是怎麼當上年貴妃的?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你母妃的死因?”
那一次,太子沒有說謊。
她的母親元妃是先帝微服時邂逅的民間女子,帶回宮時她已有身孕,先帝從未那樣寵愛過一個嬪妃,甚至許諾隻要她生下孩子便立為儲君。這讓已有皇子的兩位娘娘坐立難安。年妃臨盆在即,卻因食物中毒動了胎氣,太醫院忙了兩天兩夜,小公主才誕生,但年妃元氣幾乎耗盡,靠著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不久後也因病逝去。
宮裏大部分人都懷疑是大皇子的生母所為,甚至先帝也有這樣的疑慮,因此才將公主托付給端莊賢惠的年妃。但太子給出了確鑿證據,證明是年妃下毒害死她的母妃,嫁禍旁人,然後將公主接入自己宮中,如慈母般將她帶大,受到先帝青睞,扶為貴妃。
“難道你還相信,二皇子對你好,真的別無所圖?”太子冷笑。
“那你呢……”她沉著聲問,“你的圖謀又是什麼?”
“二皇子若登基,年妃不會讓你我活下來。我若登基,保你一生富貴榮華。”
從那時起,她便成了太子黨,二哥哥成了皇兄。二皇兄不知道的是,她對太子真的沒有威脅,因為她不可能成為儲君,即便父皇願意將皇位傳給她,她也不會接受。
因為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
“我與你母親,其實很早就認識了。那時她才十歲,小我三歲,隨父親進京趕考,後來她的父親,也就是你外公高中進士,被我收為幕僚,我才第一次見到她,那樣聰慧溫婉,不卑不亢。我十三歲時遇見她,十六歲時想立她為後,但後來由於政變,他們一家被流放,我暗中斡旋,托人照看,不料還是失去音信。直到後來微服出巡,無意中與她重逢,她卻已嫁做人妻……那人,便是當初我派去照應他們的侍衛。他為了救她身受重傷,她為了報恩以身相許——至少在當時,我以為僅僅是報恩而已。可是我錯了……長久的共患難,她對他早已種下情根,我是皇帝,又算得了什麼呢?”
一個女子,若心裏有了人,旁人再好,那也是與她無關的。
“你生父過世後,你母親才發現有了身孕,我不放心她一人在外,便罔顧她的意願,接她回宮,沒想到卻害了她性命。我答應過你母親,讓你這一生平安順遂,喜樂安康,但在這權力的旋渦裏,我已漸漸失去了控製……我去之後,你兩個兄長不知道還能否如我這般待你。二皇子與你感情甚篤,想來是不會為難你的……”
“不!”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難道你還相信,二皇子對你好,真的別無所圖?
太子的話言猶在耳。
那一個晚上,帝都如死一般寂靜,好像所有人都預料到了什麼——明天是新的一天了。
那一個晚上,第一場冬雪悄然而至,也如隆慶十七年那樣,堪稱壯烈。
鍾聲在三更撞響,宦官扯著嗓子喊——皇上駕崩!
這一場雪,來得正好。
門開了,階下跪著百官,等待著元嘉帝最後一道聖旨,決定他們未來服侍的陛下是誰。
那夜裏隻聽到風卷著雪花吹過的聲音,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月光似臉色慘白。
她剛想開口,便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
百官驚慌了,回身看去,隻見京畿營的人迅速包圍了全場,明晃晃的長槍對準了他們。
“是大皇子的人!”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
京畿營是大皇子的勢力,大皇子一黨頓時遭到群臣的怒目而視。
公主昂首而立,厲喝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京畿營一人答道:“提防有人作亂,保護公主安全。”
“混賬!這裏會有什麼亂!還不快退下!你們想逼宮謀反嗎!”人群裏吵吵嚷嚷的。
有人低聲問:“難道是傳位於二皇子?”
就在這時,又一陣馬蹄聲響起,馬蹄聲還未近,便有人高呼:“牆上有弓箭手!”
人群又慌作一團。
牆上一人高聲道:“大皇子密謀造反,已被包圍,還不束手就擒!”話音一落,手一揮,箭如雨下。
鬱寧公主在侍衛的保護下離開,臨走時回頭看去,隻見大皇子一黨死傷慘重。
“二皇子在哪裏?”她拉住身邊的侍衛問。
那人低頭不語。
“剛剛那兩撥人都是二皇子的人吧。”公主冷然道,“這般做戲栽贓,倒是和他母親一副德行!帶我去見他!”
“二皇子吩咐,一定要保護好公主的安全!”侍衛堅決道,“公主請跟我走。”
鬱寧公主沉默看了他片刻,緩緩跟上,卻在拐角處趁侍衛一個疏忽脫身逃開,翻身上馬,向東門方向奔去。
二皇子若要調動兵力,必然從東門進!
京畿營是大皇子的勢力,會配合二皇子的人馬演戲,定然是得到錯誤指令,大皇子身邊有二皇子的奸細!
看,他並不是你溫良無害的二哥,他處心積慮要砍斷自己的手足,他怎麼可能會無故對你好呢?他的圖謀,難道還不清楚嗎?
東門外,喊殺聲震落了枝頭上的雪。
“大哥,你我之間的事,不該把三妹牽扯進來!”
“哈哈哈!三妹?你也有臉叫她三妹?你母妃害死了她的母妃,你也沒對她安什麼好心!我當她是妹妹,你當她是什麼?二弟,這宮裏,沒有誰比誰清白!”
“你說什麼?我母妃她……”
“今天能活下來的隻有一個人,你要不要和我賭賭看是誰?賭注就是你的頭顱!”話音落,長槍起!
那一夜雪花紛飛,下了整整一夜,掩埋了所有骨肉相殘的痕跡,那雪地埋葬了屍骨,還有野心。
而景德宮裏,溫暖祥和,與世無爭。
“父皇的遺詔在哪裏?”二皇子的聲音如清泉,如山風,溫柔地拂過心扉。
床上的人閉著眼睛,靜靜躺著,他知道她醒著。
“三妹,大哥已經走了,你還在倔強什麼?”他走到床邊,將她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裏,俯下身去輕輕揉著她的發心,仿佛她還是五六歲時的小公主,需要人寵,需要人哄。“我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幫他和我搶,如果你要這個位子,你開口,我也會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