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寧公主最後一次進京,正是隆慶十七年的第一場雪。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景德宮外的雪沒到腳踝,到了夜裏,風停雪止,朗月淒清,閉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雪從枝頭跌落,細碎的簌簌聲在那寂靜的深宮裏分外刺耳。宮外隱隱約約傳來踩著積雪的腳步聲,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緩緩踱步回來,好像在留戀著什麼,徘徊不去。
皇上著人灑掃景德宮,又添置了許多擺設裝飾,小公公們私下揣測皇上此舉的用意,景德宮已有十幾年不曾有人居住,原先這院落的公公、宮女們都已老了,或者出宮,或者去了別處,新來的宮人不知道這裏原先住著什麼人,知道的人也不願意多講,隻讓他們別多問。
我是宮裏的老人了,自元嘉末年起便在宮裏做事,宮人們問我景德宮的事,我便說:“有人要住進來。”
小公公打趣說:“不會是鬱寧公主吧。”
話說完,自己也打了個寒戰。
這次進京的,是鬱寧公主的棺木。公主外嫁易王,為易王妃,本應葬在封地,但皇上稱,公主為先帝獨女,最受先帝寵愛,死後也須入皇陵,隨侍先帝於地下。易王無奈,隻有遵從,因臥病不起,著世子劉熙送鬱寧公主進京。
“聽說鬱寧公主是帝都第一美人。”那些小公公年歲不大,不曾見過公主本人,隻聽流言猜測公主的美貌。“當年多少王孫公子拜倒裙下,公主卻是心高氣傲,一個也看不上。”
小宮女說:“一個女子,若心裏有了人,旁人再好,那也是與她無關的。”話語中透著蒼涼。進了這深宮,旁人再好,也是與她無關了。
我驀地想起鬱寧公主的眼睛,漆黑卻又明亮,笑起來眼波流轉,顧盼皆是風情。隻是她很少笑,尤其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她的眼裏漸漸多了一絲淡淡的悲哀與蒼涼,十六七歲少女的眼中是不該有這樣的情緒的。她是先帝最寵愛的女兒,這份寵愛超過了對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期望,當時甚至有流言說,先帝會立公主為儲君,畢竟女帝的先例,在王朝不是沒有,甚至可以說很多。流言甚囂塵上,朝中黨派分立,各自為政,三分了元嘉末年的朝堂。
“這麼算起來,公主已有十七年不曾回帝都了。”小宮女算了算,訝異道,“是啊,公主自隆慶元年離京,便不曾回過帝都了,這也太奇怪了。”
“有什麼奇怪。”小公公解釋道,“公主同藩王,不經傳召不得回京。當年鬱寧公主是大皇子黨,支持大皇子登基,對咱們陛下斬盡殺絕,結果大皇子落敗,陛下登基,這梁子是結下了,怕是陛下也不願意看到這個妹妹吧。”
我輕咳兩聲,打斷了他。“你們都在這碎嘴,不用幹活了嗎?”
宮人們打了個寒戰,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了,四下裏看了看,默默回去做事。
這屋子裏太過壓抑,我走到院子裏,看到宮人們正在掃雪,昨晚又下了一夜,天地間隻剩一色雪白。
“淳公公,淳公公。”一人喚著我的名字小心翼翼走來,生怕滑倒,到了跟前,他賠著笑臉說,“陛下召見您呢,讓您現在就去一趟。”
“蘇公公客氣了。”他是陛下跟前做事的人,離大內總管隻差一步,原不必對我這麼和顏悅色、客客氣氣,會這麼做,隻怕他也知道了我過去的身份。
蘇公公引著我慢慢走,又回身過來攙扶我,壓低了聲音說,“易王世子今天下午便會到城門外,陛下怕是要讓你去迎接了。”
我斜看他一眼,笑著說:“蘇公公也會揣測聖意了。”
蘇公公也是低著頭笑:“小人侍奉陛下不過幾年,不比淳公公,哪裏敢揣測聖意。”
幾年?大概是年紀大了,越早的事記得越清楚,越近的事反而越模糊,我隻記得自己入宮那時,皇子們年紀都還小,公主圓滾滾的身子,跟在哥哥們身後搖搖晃晃地跑,好像隨時會摔倒在地,讓人看著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那時我才被告知,從今往後,她便是我要舍命保護的對象。
公主不滿周歲便喪母,大概也是因此,先帝對她分外憐惜,便把她帶到跟前照顧,有時上朝也帶著她,讓她坐在膝上接見群臣。群臣三呼萬歲,聲音太大嚇著了她,她小拳頭緊緊攥著先帝的衣襟,哭得小臉通紅,先帝一邊哄她,一邊對群臣瞪眼,喝了一聲閉嘴,文武百官麵麵相覷,惶恐又茫然。
三朝元老們看不下去,聯名上書,認為先帝此舉有違禮法,數次下來,先帝無奈,隻好將公主托付給端莊賢惠的年妃,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
那一年公主不滿三歲,二皇子剛剛八歲,這麼一算,我進宮也有三十幾年了,當年的二皇子,如今也已君臨天下,有了自己的皇子了。
蘇公公通報過後,領我進了內室,陛下隔著屏風接見我,聲音有些沙啞。“淳意,她回來了。”
“是的,陛下。”我跪倒在地。
“當年,是你送她離開的,現在,你去接她回來吧。”
我曾以為,陛下會親自去接她,但可能是我不夠了解他,或者不夠了解帝王家的感情。鬱寧公主在陛下心中,是承受不起的沉重,難以麵對的回憶。
我送鬱寧公主出宮的那一年,是元嘉二十一年,也是先帝駕崩的那一年。
那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秋聲將盡的時候,先帝就病倒了,太醫院集體沉默,朝堂上波詭雲譎,似乎是要變天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想進宮服侍先帝,但先帝屏退左右,隻見鬱寧公主一人,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王朝會再次迎來一個女帝。
大皇子一黨慌了,但是他本人似乎不急,仿佛勝券在握,盡管許多人都不看好他,畢竟就算不立女帝,鬱寧公主與二皇子的關係更為親近,先帝榻前,她也會說二皇子的好話。大皇子自小調皮跋扈,喜歡欺負最小的妹妹,二皇子溫良體貼,對她最為照顧。公主五六歲時,最喜歡被他牽著手上書房,仰著頭奶聲奶氣喚他二哥哥。二皇子教她提筆寫字,教她騎馬射箭,陪著她一天天長大,直到後來,她不怎麼叫他二哥哥了,而是客氣而疏遠地行了個禮,淡漠地稱呼他一聲:“二皇兄。”
那一日,我便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看到她擦身而過後,二皇子握緊的拳頭,還有蒼白的臉色。少年漆黑的雙眸裏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痛楚,片刻後,抬眼看向我的所在,用沙啞的聲音說:“保護好她。”
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二皇子並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樣文弱,至少他能察覺到我的存在。我不是宦官,是暗衛,是宮裏培養的死士,不見天日,潛伏在暗處保護著皇室成員的安危。保護公主,這件事我做了十幾年,從未出過差錯,但那一日二皇子突然出聲提醒,這讓我意識到,可能危險近了。
——保護好她。
不知道說出這四個字的少年,在當時有沒有想到過,將來傷害她的,正是他自己。
我抬眼看向屏風,隻看到屏風上模糊的人影。上一次見到他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公主在封地生下世子劉熙,我回宮稟報,他在屏風後沉默了許久,問了一句:“她還好嗎?”
這讓我想起公主臨走前說的話,於是我問他:“陛下是希望她好,還是不好?”
我知道自己僭越了,他沒有怪罪我,苦笑著歎了一聲,說:“你退下吧,以後就在宮裏頤養天年,不用再幫朕看著她了。”
那之後,我便成了這宮裏最沒用的人,看著景德宮,送走一批批老人,直到自己也成為老人。我終究沒等到景德宮的主人回來,其實在送她離開帝都的那一天我就明白,她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除非她死。
易王世子今年十三歲,清俊秀雅,稚氣未脫,卻不像公主,更像易王。少年麵上帶著一絲風塵仆仆後的疲憊,略微靦腆地向我點了點頭,說:“是淳公公吧。”
我有些詫異他竟知道我的名字,世子像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微笑著解釋:“我母親生前提到過您。她說她有一個近侍,名叫淳意,當年拚死救過她的性命,導致右眼失明。母親說,如果進宮後見到您,就代她向您問好。”
我抬手摸了摸右眼上的傷疤,笑了。
“世子一路辛苦了,請隨我來。”我向他身後掃了一眼,馬車跟了上來,世子對我說道:“車上裝的是母親的遺物,母親的字畫,還有她常用的衣物、首飾。”
“公主這些年,過得好嗎?”我忍不住問出那個問題。
世子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略微思索了一下,才微笑著點了點頭:“應該是很好的吧。”
應該?我疑惑地看著他。
世子苦笑著搖了搖頭。“母親的心思,我實在不懂,但從未見過她流淚悲傷,也不曾見過她生氣痛苦,她總是微笑著,父王待母親也極好,那母親應該也是覺得快樂的吧。”
她快樂便好……
安排世子一行人住下後,天色已經快暗了,宮裏派了人來,說是要先接公主入宮。世子以為於禮不合,但來人態度堅決,也隻好服從了。
我安慰世子道:“當今聖上對公主極為疼愛,還請世子放心。”
回宮後,我直奔景德宮,景德宮外一個人也沒有,裏間僅一點微弱的燭光,輕輕搖曳。
我平複了呼吸,輕輕敲了敲門,壓低聲音道:“陛下,夜深了。”
許久之後,裏間才傳來一聲:“你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