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食堂不遠,一個長得很抽象的老頭兒朝我招了招手,攔住了我,非要給我算卦。

他說:“姑娘,你命犯桃花。”

我說:“我沒錢算卦。”

他說:“我不收你錢,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吧。”

我說:“我不買《如來神掌》,不買《故事會》,也不買《知音》。”

他拒絕接收我的拒絕,自顧自地講了起來。這絕對是我聽過最有創意的串燒,讓我覺得非五毛無法表達我對他的激賞。

“在大陸那邊,海的深處,生活著一群人魚。人魚公主是國王最疼愛的小女兒,在她十六歲那年,她被獲準了出海遊玩,在海麵上,她看到了讓她心動的王子,高大英俊……”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你這麼嘰歪下去,有騙稿費的嫌疑啊!”我本著良好的社會公德打斷他,讓他快進一下。

“……最後,最後的最後,公主終於還是無法狠下心殺王子,隻有將匕首刺進自己的胸口。王子醒來之後,遍尋不見公主,隻有侍女告訴他,公主變成泡沫飛走了……”

“我怎麼覺得這個句式很耳熟……”

老頭兒長長歎了一聲,“王子成親那天,海麵上突然響起了人魚的歌聲,唱著小美人魚的故事,王子聽到真相之後,震驚悲痛,跳入了海中,傷心欲絕的國王害怕王子被憤怒的人魚王族吃掉,於是讓全國百姓把糯米包在荷葉裏投入海中……”

“喂喂……這個是端午節的屈原吧!”

“王子沒有被人魚吃掉,卻受到了人魚的詛咒,變成了海底下唯一不老不死的人魚,享受著永生的孤獨,生生世世尋覓他的人魚公主,隻有公主真心的吻才能解開詛咒,讓他恢複人形……”

“你剛剛明明說人魚公主變成泡沫飛走了啊!還有詛咒什麼的不是《青蛙王子》的故事嗎!”

“海巫告訴王子,人魚公主沒有死,隻是暫時化為泡沫了,她的靈魂會在漫長的歲月裏緩緩凝聚,直到王子的吻喚醒她沉睡的記憶……”

“你又竄到《安徒生童話》裏去了吧!《睡美人》不是這個頻道的啊!你這個人渣有沒有一點版權意識啊!”

“王子尋尋覓覓了幾百年,巫師死了,人魚王族已換了幾代人,隻有他還在孤獨地找尋。終於那一天,他在海麵上巡航的時候,看到了當年的公主。她依舊年輕、美麗,一臉憂傷地站在甲板上眺望遠方,他看著她,就像當年她看著他……”

“老頭子你臉上的褶子都快溢出來了!別那麼深情款款地看著我好嗎!”

“王子呼風喚雨,將船高高拋到半空,當船落回海麵的時候,小公主也落進了他的懷裏。他想把公主帶回海底時,卻發現她現在已經是人身,在水下無法呼吸,無奈之下,隻好把她送回岸邊,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男人把她救走……”

我呆呆看著他。

這個情節聽起來有點熟悉,讓我情不自禁想到上個星期發生的事。

1

那是個和今天差不多天氣的下午,我搭乘著從X市到Z市校區的輪船,站在甲板上仰望蒼穹的時候,想起幹癟的荷包,想起離月末還有兩個星期,不禁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就在那時,海麵上風雲變幻,刮起狂風巨浪,把船高高拋起,我站立不穩,頓時飛出船外,一頭紮進冰冷的海水裏。後麵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隻知道醒來的時候,我正趴在一個男人背上,該男子英俊高大,有著寬厚踏實的肩背和優雅纖細的頸項,我對他這個人非常熟悉,尤其是對他的背影,以至於我一睜開眼就認出了他完美的後腦勺,張嘴吐了一口海水在他脖子上,結結巴巴顫顫抖抖地說:“顏、顏頌學長……”

他不嫌棄地對我回眸一笑,說我是被海水衝上岸的。

那一周的新聞頭條對這次事故進行了深入分析,據專家稱,當天那股莫名其妙的巨浪是百年不遇的,造成的結果隻是遊輪輕度翻船,隻有一個人落水,事後追蹤時得證此人自己遊回岸上——此人就是在下了。此次事故實現了零傷亡,體現了我國海運的安全性和穩定性以及社會主義製度優越性,在黨和政府的正確領導下,我國國民的身體素質得到了進一步的提高……

這件事讓我成了校園名人,各遊泳社團紛紛向我投來橄欖枝,希望我能參加各種遊泳比賽,為校爭光、為X市爭光。

我說我不會遊泳,根本沒人相信,有人說我深藏不露,為人低調,有人說我缺乏集體責任感,自私自利。

“老頭兒,你的故事說完了嗎?”我看著他的時候,眼角餘光往四處瞄,強烈懷疑這是學校一些非法社團的整人活動,目的就是懲罰我的自私自利。

老頭兒伸手在褲兜裏掏了掏——他果然還是來賣東西了。他那張跟趙本山有些許神似的臉上露出誠懇的表情,髒兮兮的手上捧著一瓶看上去像是藍瓶蓋中蓋的東西,對我說:“你上輩子就是人魚公主。”

我肚子打了個鼓,從褲兜裏掏了掏,放了一樣東西在他手上。“謝謝你的故事,這是五毛錢,不用找了。”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掌心澄亮的硬幣,收進褲兜裏,又說:“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海巫,是活了上千年的老烏龜,是我師父的魔藥釀成了慘劇,現在是我為他贖罪的時候了。我奉王子的命令,來給你送變身藥的,隻要你喝下這瓶藥,就能恢複前世的記憶,變回人魚。”

我叉腰大笑。“你以為這麼一個古今中外的串燒童話就能騙我喝下毒藥嗎?你太天真了!我還有約會,就不跟你瞎耗了!”說完轉身就走。

他緊緊抓著我的手臂,說:“你怎麼才肯相信呢?”

我嚴肅地說:“你說你是烏龜是嗎,除非你亮出真身,讓我看看你的龜殼。”

他左右一看,見四下無人,便收回手,比了個手勢,口中念念有詞。

就在他收手的那個瞬間,我拔腿就跑,身後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公主!你怎麼可以欺騙老臣!”

我嘿嘿一笑,百忙之中抽空回頭一看。

一定是回頭的方式不對……

我好像看到一隻大烏龜在慢悠悠地伸出爪子,向我爬來……

2

我神情恍惚地跑到圖書館,冷氣吹得我頭皮一麻,把那隻大烏龜的英姿趕出大腦。

越想越覺得是自己的幻覺。

顏頌看我一臉癡呆地坐下,笑著拿筆敲了下我的額頭。“怎麼滿頭大汗的?”

我很糾結。“你相信嗎,我剛剛看到一隻烏龜追著我跑……”

顏頌又低下頭去看他的書。“恭喜你,跑贏烏龜了。”

我謙虛地說:“謝謝……不過……那隻烏龜是個老頭子變的,或者說,那隻烏龜會變成老頭子!”

顏頌這下抬起頭來,認真地探了探我額頭的溫度,關心地問:“是不是頭暈惡心,又中暑了?”

我羞澀地低下頭。“我也懷疑是中暑產生的幻覺……”我向來體弱多病,尤其是不能曬,一曬就容易中暑。當初軍訓的時候硬撐著一口氣在太陽底下站了二十分鍾軍姿,休息的時候跑去用冷水衝臉,結果冷氣一衝腦門,我直接倒在公廁外,還是教官送我去的醫務室。

顏頌把他的水壺遞給我。“喝點涼茶,趴下來睡一會兒。”

我一邊喝著涼茶,一邊看著對麵低頭看書的顏頌,一邊想著——這算不算間接接吻啊……

我真心感謝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風大浪,莫名其妙地把我衝上岸,被顏頌撿了回來。對顏頌這個人,我始終飽含綺念,這大概是由於他的背影太銷魂,總能勾起我許多關於他正麵的想象,而他的正麵卻讓我發現,自己的想象和見識實在太貧乏了,對這樣的男人,我的語言蒼白無力無法描述萬一,隻能說,我不但把他放在心上,還想把他放在床上,自從他“救”了我一命之後,我驚喜地發現,好像後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在社會各界對我和顏頌雙雙濕身現身校門這一現象進行各種八卦和追查之後,事件真相逐漸被還原,謠言從最初的“苦逼的妹子啊,學長乘風破浪隻為帶你回家”的知音版雜文,發展成為“大一新生遇難落水,奮勇求生意誌可嘉”的社會版勵誌新聞。我和顏頌疑似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

第三次在圖書館遇見顏頌的時候,我忍不住向他表明心跡。

“顏頌學長,我的清白被你毀了,全校同學都說我們是一對啊。”

“有什麼不對嗎?”

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突然噎住了。“有……什麼地方……對呢……”

“難道你覺得我們不是一對?”顏頌放下書,抬眼看我,挑了下眉梢。

“這個……”我對著手指不勝惶恐,這是在告白,還是在告白,怎麼感覺那麼像逼供……“好像還不是……”

“那現在是了。”顏頌說,“少數服從多數,既然全校同學都說我們應該在一起,我們就不要讓其他人失望了。”

我的臉頓時無邊無際伸展開來,傻笑著說:“既然你都誠心誠意說了,那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了吧……”

學校各係男士紛紛發來賀電,恭喜我幹掉了他們的主要競爭對手。各係女士養成了晚飯後去海邊散步的好習慣……

作為萬千垂涎他美色的學姐、學妹、學長、學弟中普普通通的一員,我實在想不明白顏頌是怎麼突然地喜歡上我的,雖然我經常在人群裏偷窺他的背影,但從未接收到來自他那一方的回電。會在從海邊撿到我之後的第三天跟我確定男女朋友關係,我覺得應該是歸功於我落水之後“濕身”的誘惑……

可能他喜歡貧乳蘿莉……

我抱著水壺嗬嗬傻笑。

“蘇小乙,別笑出聲。”顏頌低聲提醒。

我左右一看,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用異樣又驚恐的眼神看我,然後不著痕跡地往外挪。

我掩著嘴,低聲問:“顏頌,下星期運動會,你報了什麼項目?”

“長跑。”

我心想,體力真好。“你晚上要練習嗎,保持狀態啊。”

“晚上會到操場上跑幾圈。”他頓了頓,抬眼看我,“你也來?”

“嗯嗯!”我用力點頭,“我去,給你加油!”

他笑了笑,一副了然的表情。“也好。”

他是知道的,我這根廢柴絕對跟不上他奔跑的腳步,隻能在旁邊動動嘴皮子和眼珠子。

3

晚上八點,我換上運動服在操場邊上等他,一邊象征式地做幾下拉伸動作,一邊想操場這種地方不做點名副其實的事真是讓人傷心。

顏頌到的時候,我正做完一組準備活動,累得叉著腰喘氣,看到顏頌過來時,急忙挺胸收腹,雙手收到背後,右腳尖踢著左腳跟,在路燈下做嬌羞狀。

他有些驚奇地嗯了一聲,含笑說:“好像是第一次看你穿運動服。”

我羞澀地說:“平時是比較少運動……”我拉了下衣角,有些期待地抬頭看他,“看起來怎麼樣?”

他點了點頭說:“瘦了。”

我竊喜,摸了摸很有質感的肚子:“真的嗎?”

他說:“我是說衣服。”

我打了個趔趄,傷心地看著他,他唇角微翹,若無其事地做起熱身運動。

不遠處的籃球場上燈光亮如白晝,人聲鼎沸,足球場這邊則暗了許多,人也三三兩兩的,燈光晦暗,我本指望來欣賞顏頌的英姿,結果卻不太看得清楚了,尤其是這一圈下來太遠了。

我決定跟著他跑個半圈,休息半圈,再跑半圈……

顏頌對我這個英明決定表達了高度讚賞,拍拍我的腦袋說:“加油!”

我覺得我快要飄起來了,跟在他身邊一邊跑一邊四處打量,準備找個無人的地方,把他按倒在沒人高的草叢裏,清風明月,鳥語花香……

就在我一個衝動之下,心動與行動並行,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我腳下一拐,撲倒在他身上,唯一可惜的是,周圍沒有草叢,不過前方不遠有個公廁。

“你怎麼了?”顏頌還在喘著氣,身體因為慢跑而發燙。

我四肢扒在他身上,痛苦地說:“腳崴了。”

我估摸著他是看出來我的小心思了,因為我常對他說這裏痛那裏痛讓他哄,他也樂在其中地配合。他笑著坐起來,揉揉我的腦袋說:“別鬧了。”

我疼得一抽一抽。“這回真崴了……”

他怔了一下,忙低下頭去檢查我的腳踝。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啊。

就在顏頌低頭的時候,我看到對麵遠遠走來一個枯瘦的身影,背對著月光,身形如山沉重。走到近處,我身子一震,立刻認出了他——正是白天那個老頭兒!

他說:“公主,我是來接你的。”

話音一落,四下裏突然冒出了八個人,向我和顏頌逼近。我瞪大了眼睛,猛咽了口水,後退了兩步,躲進顏頌懷裏。

老頭兒喊了一聲:“何蟹!上!”

然後,然後他們就合體了!

我和顏頌被海藻似的東西緊緊綁在一起,相顧茫然,又聽到身後老頭兒下令:“何蟹!駕!”身下那玩意兒就跟脫韁的野狗似的飛奔而去。

很久之後,我終於明白過來,那是一隻巨型螃蟹!

老頭兒和善地解釋說:“歡迎乘坐何蟹號海陸列車,列車將在十五分鍾後抵達海邊……擦!何蟹你車開慢點,我暈車!”

唯物主義在這一刻被踐踏蹂躪。

生在紅旗下,長在改革開放的春風裏,接受了九年義務教育,信奉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青團員,是絕對不會接受這麼荒誕的設定的!

我哆哆嗦嗦地安慰自己和顏頌:“這是夢……”

顏頌說:“是。”然後又充滿學術精神地問,“螃蟹難道不應該是橫著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