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和歐陽修主編《新唐書》之後,日子便清幽了許多,他少去花天酒地,更多的時候,是待在書房裏編纂列傳,而研磨添香的人多數時候是我,有些時候,我身子乏了,便安排了其他姬妾去。為了爭到和宋祁親近的機會,她們幾乎是不遺餘力地討好我,我不堪其擾,便做了個簽筒,讓她們自己抽簽去。

一日夜裏,正睡著,忽聽到外麵傳來哭聲,接著便是有人敲了門。外間的丫鬟應了門,然後進來回稟,說是大人動了氣,讓我立刻過去。

大冬天的,他發什麼火?

我急忙披了外衣過去,見到書房裏一地狼藉,今夜不知是哪個姬妾侍墨,竟撩了他的胡須。

我撐著笑臉迎上去,見他眉頭深鎖,麵色不善,心裏也有些忐忑。

“怎麼了,是丫鬟笨手笨腳,惹你生氣了嗎?”我走到他身後,輕輕幫他按著太陽穴。

“不是。”他的聲音有些僵硬,看來怒火未消。

“那是我惹你生氣了嗎?”在他麵前,我也漸漸自稱“我”了。

他輕哼了一聲,不答。

我仔細一想,似乎有好幾日沒有見過他了,這幾日十分疲倦,終日昏昏欲睡,便讓她人替了我來,今日一見,發現他的精神狀態也未必比我好上多少。

“大人,可是朝中有不順心之事?”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又哼了一聲,仍是不答,似在鬧別扭。

他在朝中如魚得水,偶爾有口舌之爭的,也就是歐陽修那一夥人,卻也是相互尊重,不會為此大動肝火。真正看他不順眼,指責他奢靡做派的,除了宋庠大人,便是包龍圖包拯了。

我心裏一動,微笑問道:“可是包大人又跟皇上說你不是了?”

他這才睜開了眼,落下我的手握在掌中。我剛從外麵來,手上還凍著,他把我拉進懷裏,臉埋在我頸間,聲音有些低悶,年紀也不小了,有時候卻像個鬧別扭的孩子。

“阿蘅,你說我們去不去四川?”早前聽說皇上有意外調宋祁,讓他入蜀為太守。我對朝中形勢不甚了解,也不敢妄下斷言。“大人心裏怎麼想?”

“蜀中之地,怕是比不了京中繁華。一去三千裏,前途難料。”他話中隱有擔憂。

我心思略轉,“卻也聽說,蜀中乃天府之國,蜀風奢侈,富饒熱鬧,未必不及京都。”

他冷哼一聲。“那包拯也是這般說法,是以反對我赴任。”

如此聽來,他自己倒是有點想去了。

“陛下看重你的才學,未必會聽包拯之言。”我輕輕按著他的太陽穴,感覺到他呼吸漸漸平緩,“四川去與不去,禍福難料,你且做好手頭之事,不怕包拯向陛下抹黑你的作為。”

他悶哼了一聲,點了點頭,拿起書又看不下去,遂隨了我回屋休息。

幫他褪了衣,猶豫了片刻,我還是老實告訴他:“我有身孕了。”

他怔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眼裏滿是不敢置信的驚喜,同房幾年來,其他姬妾皆有所出,唯有我音信全無,他盼了許久,我也差不多絕望了,這幾日隱有懷孕的征兆,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問了好幾名大夫,確認無誤,這才告訴他。

宋祁的喜悅讓我有些詫異,其他人也生了他的孩子,卻沒有見他如此上心過。他是流連花叢的蝴蝶,也不管花粉過處留下了多少果實。這人態度輕佻,你若與他嚴肅認真,那便是自找傷心。

但突然見他仿佛自己先當了真,我倒是覺得有些不適。

他將我摟在懷裏,說了許多話,我偶爾回應一句,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他很早便上朝,沒有吵醒我。中午起身時,屋裏又多了幾個丫鬟伺候。我明白他的心意,便沒有回絕,也讓他圖個安心吧。

天黑欲雪,宋祁身邊的書童跑了回來,說是歐陽大人擺宴錦江,大人晚上不回來用飯。又說外麵天冷,大人讓回家取衣。

我自屋裏給他取了一件裘衣,卻見各房都送了半臂,便讓身邊丫鬟把裘衣放回櫃裏,讓那書童把半臂給大人送去。

丫鬟問我為何不給大人送裘衣,人人都送了,獨少了我那份,不怕大人知道了心裏不痛快?

我讓人去準備熱水,隨口答道:“他是個癡人,定然不忍心厚此薄彼,傷了她們的心,與其讓姬妾們傷心,還不如他自己挨凍。”

我那時說過也沒怎麼留意,心裏想著,他回來必然一身寒霜,讓人準備好熱水讓他沐浴暖身,去去酒氣。卻沒想他披霜帶雪回來,我身邊那丫鬟驚愕之下,多了嘴,同他說起我那番話。

宋祁染了雪白的眉梢頓時揚了起來,眉開眼笑地說:“我自知阿蘅懂我,一如我懂她。”

我聽了他那話,嘴角扯了扯,也算是露出一點笑容了。

不出意外,他一車書、一車行李、一車女人地趕赴四川了。

彼時,我有四個月身孕,此去路途遙遠,不宜顛簸。他擔心我有個閃失,便讓我留在京中靜養,待孩子生下來,再去四川會合。

我沒有駁他的意,一個人留在京中養胎。臨去半個月,他幾乎夜夜在我屋裏過。

他也不是閑得住的人,怎麼這幾年反而收了玩心?

他笑著說:“阿蘅,你生下孩子便盡快來找我,蜀中多美人,你若來晚了,我就變心了。”

我心裏歎氣,大人,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何苦還開這種玩笑。

其實他不老,這兩年蓄起了美須,不同於初見時的俊雅青年,卻顯得儒雅深沉。

有時候看著他的睡顏,驀地也會升起一種“老夫老妻”的感慨。

他人還沒到蜀中,信便已寄回了兩三封,無非路上所見所聞。他文采斐然,一點小事也說得妙趣橫生,我雖在府中足不出戶,卻也仿佛見到了那些美景趣事。

左近的府邸是晏殊大人所有,晏大人原為宋祁的老師,罷相之後,師生情誼也斷了,後來搬走了,便更顯得淒涼。

所幸我也是個不好動不好熱鬧的人,整日隻在園裏走來走去鍛煉身體。宋庠大人受了宋祁的囑托,倒常常派人來問候。說來慚愧,對於這位伯伯,我竟從未見過他麵。

宋祁春天時候到了成都,每七八日便有一封書信寄來,我每兩三封回一次,沒有那麼多事可以說,信中所言,無非花又開好了,比去年多了兩三枝,朝中哪位大人又被包龍圖彈劾了,宋庠大人又升官了……

及至後來,我所幸在他信上寫上“已閱”,然後回寄予他。

丫鬟吃吃笑,說我膽子大了。

我心裏一凜,才發覺自己早已忘了最初的信念,如今我所作所為,難道不是恃寵而驕嗎?

仔細想了許多個夜晚,不禁一聲長歎,憂從中來。

我大概算不上對他動了什麼心,但這樣朝夕相對許多年,不知不覺已將他當成了親人。他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自有這層關係,我與他之間,便再不是能隨意分散的兩個個體了。

重陽節那天,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總算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立刻有人修書加急送往成都了。

我累得不想睜眼,瞥了那皺巴巴的小孩一眼,無限失望地睡了過去。昏昏睡了半天,醒來之後,再看那孩子,竟已白白淨淨的,玉雪可愛。

“這是誰的孩子?”我詫異問道。

丫鬟笑道,自然是奶奶的。

欸,怎麼才半天就變了一副模樣?

他眼睛還沒睜開,小拳頭緊緊握著,看上去,似乎會像宋祁多一點。

我戳了戳他的臉蛋,手上觸感軟軟的,心裏也不禁一片柔軟。真是種奇妙的感覺。

我忍不住想笑。

不久之後,宋祁的回信來了,給這個孩子取名“宋稹”,我看他紙上比畫微顫,一捺又過長,想必下筆時很是激動。

“念卿甚切,保重身體,天寒添衣,早日相見。”

我正看信,忽覺手上一緊,卻是信角被宋稹拉住了。我低頭看他,他也抬頭看我,小孩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跟他爹爹像了九成九,長大了怕也是個多情種子。

坐完月子,我才踏上入蜀的旅程。

和當時他入蜀的行程一樣,當日他信中所說諸般場景,我今時又重溫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