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打宮門口經過,往八賢王府上馳去。墜兒一邊同我說著八賢王府上的規矩,一邊撩起了簾子,看著上元夜的街市。

我本不甚在意地聽著,餘光滑過窗外,驀地怔住。

一人衣冠若錦,策馬徐行,自窗外經過。我大驚之下,張口呼道:“小頌!”

那人錯愕回眸,四目相對,但見他眉眼風流,嘴角噙著一抹慵懶的笑意,似有無盡風華。

馬車趕著往八賢王府上,這一擦肩,也隻是擦肩而已。

墜兒奇道:“阿蘅,你可識得小宋大人?怎麼這樣稱呼他?”

小宋大人?

我忍不住一笑。

不是他,自然不會是他。小頌已經死了,那個是小宋大人。

我垂下眼簾,默不作聲,那幾人的話題已經轉移到小宋大人身上了。

“紅杏枝頭春意鬧”,原來是那個紅杏尚書宋祁,聽說是極風流風雅的一個人,宋家二公子,是京都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我托著下巴,將那個背影自腦海中淡去,那時候卻沒有料到,這一聲無意間的驚呼,竟改變了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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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這首《鷓鴣天》竟傳進了宮,漸漸地傳唱開來,宋祁宮門豔遇成了一段佳話,卻不知會不會害死他自己。

我沒由來地想冷笑,這些風流才子的想象力著實讓人汗顏,意淫起來更是風雅無比,一首詩說得好似我與他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一般,若讓皇上知道了,不知會怎麼死呢!

卻沒料到,皇上真的知道了,而且他的處理方式也讓人掉了一地下巴。

“聽說宋尚書對你一見鍾情?”

我低著頭,沒敢抬頭看皇上的臉色,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是那麼憤怒,但臣下覬覦自己的女人,這種事終究有違倫常。

我回憶車裏墜兒說過的話,謹慎答道:“奴婢早前聽人說起宋大人文采風流,紅杏佳句傳唱皇城內外,那日車內偶遇,便好奇喚了一聲。”

唉,許是四海升平,堂堂一國之君,無所事事,竟然管起臣下的婚事,好做媒人,在嚇了宋祁一番後,一道聖旨,將我許給了他。

墜兒對此很是羨慕。一入宮門深似海,多少宮女想要逃離這個金牢籠,小頌死後,我便有些心灰意冷了,想著老死宮中也是一種結局,不料有此一變,我隻把自己當成物件,皇上想賞賜給誰,我也隻有領旨謝恩。

宋祁府上姬妾良多,我對自己容貌雖有自信,但跟她們相比也不算出挑。但許是因為那段佳話,更有皇上為媒,宋祁待我便與他人有了些許不同。

洞房花燭夜,他掀開我的紅蓋頭,燭光下,一張白皙清俊的俏臉被酒意熏出了三分微紅。果然是個風流俊雅的紅杏尚書,帶著七分玩世不恭,生生揉碎了一地芳心。

我適時地裝出一絲羞澀,他似乎對我極為滿意,喝了交杯酒,他便為我褪去沉重的頭飾和禮服……

完事之後,他將我摟在懷裏溫存,問我當日為何呼他“小宋”。我把大殿之上胡謅的一番話重複了一遍,不忘表達對他的仰慕之情,他聽了果然十分得意滿意,抱著我又要了一次,方才歇下……

我心裏詫異,他看上去雖不算文弱,也絕非強健,竟有如此精力,折騰得我一日不能起身。

唉,他若知道,我當日隻是將他錯認成了一個小宦官,不知會不會氣得掐死我。

大概是新鮮勁仍在,宋祁在我屋裏流連了十幾日,惹得其他幾個寵妾有些不滿了,他才一房房安慰過去。

不得不說,他對女人極有一套,總能讓人死心塌地愛他,可惜他女人太多,誰愛上他,便注定要傷心。

我年幼進宮,對後宮之中的爭鬥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不能恃寵而驕,提倡雨露均沾。宋祁寵著我的時候,我便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外推。其實也是我自己不堪重負。怎知他見我不像別人主動求歡,反而更喜歡往我房裏鑽。每當我推托身子不適時,他便可憐又委屈地望著我,讓我一口水嗆在喉管,咳嗽連連,不禁懷疑他是怎麼當上尚書的。

春日宴,又逢上元夜,他帶了一家姬妾出城踏青賞花,我自然也在其中,恰逢歐陽修大人也帶了一家老小出外遊玩,兩家便湊到了一起。

我小心打量這位傳說中的大文豪,心裏感歎,實在是內秀啊……

卻不小心被我們家宋大人發現了去,他附在我耳邊輕聲調笑:“怎麼,看上歐陽大人了?”

我心裏一凜,見他目光中帶著戲謔,心裏卻明白,他縱然寵我,卻也不過將我當物件一般,轉手贈人,也是尋常。去年上元夜發生了什麼事,那首詩《鷓鴣天》,隻怕大家都忘記了。

我再沒有什麼多餘的好奇心了,垂下眼簾,不看不聽不說不鬧。

他卻像是失了興味,也懶懶地吃著酒,不再多話。

是夜,魚龍舞,美酒佳人環伺,他也提不起勁來。

但這一番奢侈胡鬧,自然是傳到了那位大宋大人耳中,第二日,日上三竿,他懶懶地起了床,外邊便有宋庠大人的家奴候著,說是送信來了,卻道:“相公寄語學士: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內吃齋飯時否?”

宋祁展開那信時,我便侍立在旁。那信上字字清雋,鐵畫銀鉤,便知落筆者君子端方。早聽說宋庠大人為人“清約莊重”,與宋祁截然兩樣,如今一見,果不其然。

宋祁攤開了紙,玉紙鎮一壓,提筆在手,輕輕撚去一根雜毛,我含笑研磨,見他眉梢一挑,洋洋灑灑落筆道:“卻須寄語相公,不知某年吃齋飯,是為甚底?”

字如其人,宋祁的字,那一畫橫到了尾處便微微上挑,像極了他始終微笑的嘴角眉梢,隱約透著一股不羈與輕佻,風流寫意。

宋祁是個真性情的人,真實、自在、瀟灑。美人,美酒,富貴,榮華,十年寒窗苦讀,他要的是這些,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比那些假道學比起來,我似乎更欣賞他的真性情。

差人送了回信,可以預料宋庠大人收到信時一臉黑線,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他回過頭來,看到我正笑著,忽地臉色一正,“阿蘅,你可消氣了?”

我詫異地挑了挑眉。“大人何出此言?”

他環了我的腰,貼著我的耳朵低聲道:“昨日你一直沉默不語,我當你生氣了。”

又有誰家大人像他這般小心翼翼地討好一個姬妾?

宋祁也是一個妙人了。

我笑道:“阿蘅生怕被大人轉手他贈,故不敢多言,恐惹大人生氣。”

他也寬了心,笑道:“旁人難及你聰慧識大體,善解人意,我怎麼舍得將你送人?”

我淡淡一笑,不置一詞。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卻提醒了我自己的身份——一個物件而已。

長得再好看,再討主人喜歡,也不過是個物件。

宋祁是天聖二年中的進士,原是殿試第一,排在了兄長之前,劉太後卻以為不合禮數,遂下調為第十名。

宋祁對此事表麵上不甚在意,其實心裏或許一直耿耿於懷。世人公認,小宋文采在大宋之上,宋祁本人雖自稱“學不名家,文章僅及中人”,卻十分喜好賣弄文采,用生僻字眼。

我看過的書不多,但詩詞自然也是略懂,府中自有歌姬比我更長於此道,但比起奉承,似乎我更和他的意,他賣弄,我配合,兩個人倒是皆大歡喜。

宋祁常對我說:“阿蘅,這府中諸人,隻有你最懂我。”

我每聽到此類言語,都是笑笑不言。他自放浪形骸,風流花叢,末了卻還是來我這裏休息。府中姬妾來來去去,不知不覺,我竟成了府裏的“老人”,人人都知宋祁最寵的人是玉衡居裏的阿蘅,新來的人也做起我當年做過的事,小心討好的時候,總不會忘記來我這裏獻一番殷勤。我沒有什麼心思去為難她們,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和別的人家比起來,宋祁的後院算是祥和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