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日裏不喜歡說話,把什麼事都藏在心裏,這是第一次有了傾吐的欲望,幾乎說了半小時。我也說起了芫芫,盡管她隻出現在我的夢中,但是有她的夢總是美好的,我願意多說一點芫芫,她在夢裏和我一起長大,雖然十歲之後我沒有再見過芫芫,不過我知道她會是什麼模樣,她應該長得一模一樣。

“你們家裏沒有留下芫芫的照片嗎?”徐渭忽然問了一句。

“沒有,我找過了。”我當然找過了,但是沒有,他們把芫芫藏起來了,一切她存在過的痕跡,除了媽媽自然流露出來的悵然和無意中的錯漏,這些是藏不住的。如果家裏有雙胞胎,那應該會有很多雙胞胎的合影,但是所有合影應該都被藏起來了,隻剩下單人的照片,這些照片裏的我都是沒有笑或者隻是淺笑的,看不出酒窩,也看不出是誰了。

“你們的鄰居應該知道你有個妹妹。”徐渭分析道。

“我們搬過三次家,因為爸爸工作的緣故,小時候住的地方現在已經拆遷了,那時候的鄰居也找不到了。”這種事情在城市裏是極為常見的,也讓人無可奈何。

“或者你家的親戚朋友……”

我搖頭。這些我都想過,其實這麼多年了,他們不說,或者因為不知道,或者知道了而共同隱瞞。

“好了,那就先不要想這些了,先放鬆一下精神,你不要讓自己太疲憊,否則很容易出狀況,往好的方麵想。”徐渭試圖寬慰我,我也隻能給他一個勉強的笑容。能有什麼“好的方麵”呢?

離開診所的時候,我想要刷卡付錢,被徐渭製止了,他笑稱是幫忙,如果他收了錢,徐蓮就不認他這個大哥了。

對於他的體貼我很是感動,又有些難為情。“請你千萬不要跟徐蓮提起我。”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我的職業操守。”

5.博客

求助於徐渭,是無可奈何,很多事情我想不透,隻能作為日記寫下來。

這幾天我的博客日記標題都打滿了問號,隻有今天,留下了一個驚歎號。

——姐姐殺了妹妹!

我無意識地打下這句話,正文裏寫下了今天的經曆,發出去不久後,我居然收到了回複。

這是我的小號,空間是鎖著的,裏麵都是我的私密日記,一般來說不會有人看到,想到自己的隱私被偷窺了,我頓時心裏發毛,急忙點開回複。

“姐姐殺了妹妹?我們真是同病相憐。”

看到這個回複我有些鬆了口氣——或許她隻是看到標題?同病相憐四個字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了想,回複她:“你也有個姐姐殺了你的妹妹?親生的?”

她很快回複我:“嗯,姐姐從小就欺負妹妹,搶走她的一切,我知道姐姐不是故意的,可是妹妹確實是被她殺死的。”

我手有些抖:“你的爸媽是不是也都包庇凶手?”

“是,他們舍不得失去另一個女兒。可憐天下父母心,嗬嗬……”

我仿佛能聽到屏幕那頭心灰意冷的冷笑。

“你跟你妹妹的感情一定很好,你要幫她報仇嗎?”

“是的,我跟妹妹親如一人,爸爸媽媽要包庇凶手,我會用我自己的方法來為妹妹複仇。”

“你要怎麼做?”我焦急地等待她的回複,但是這一回許久都沒有等到。

時針已經指向十二了,或許她已經睡下了。我勸自己耐心等待,明天她應該就會回複我了。

沒想到這世界上居然有和我境遇如此相同的人,這一瞬間,我將她視為我心靈的依靠了,我甚至是在借鑒她的行為,不知道她到底會怎麼做……

第二天到了中午,她依然沒有回複,我和徐渭依舊約了下午四點,出門的時候媽媽問起是不是有約會,我借口說畢業同學聚會,便也含混了過去。

“今天的催眠或許會重複你昨天的夢境,會讓你看得更清楚,我在旁邊觀察,一旦有不妥我會叫醒你。”

和昨天一樣的氣氛,不同的是,我心裏在想著昨天那個網友的回複,但是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徐渭,或許我認為沒有必要,或許是我故意的。我已經有些分不清哪一點是自己的想法了。

我又回到了那個時間那個地點。

“姐姐,姐姐,我們來玩遊戲吧!”芫芫的笑臉一點沒變。

心裏有個聲音在喊著“不可以”,可是嘴上卻說:“第一回合,我當鬼,我來抓你。”

一瞬間天旋地轉,我往後跌去,視線所及,是一臉厭棄的姐姐,像慢動作一樣,慌張從她眼底一點一點地浮現,而在她身後,芫芫從廚房的窗簾布後探出來,瞪大了眼睛……

叮——

我又醒轉了過來。

比昨天看得更清楚了,我看到碎了一地的花瓶,可是我依然看不到芫芫的死因。徐渭好像在說什麼我聽不清楚,我茫然地抬起頭努力想找到他的眼睛,突然之間我仿佛想通了什麼,猛地回過神來。

“是了!”我捏緊了拳頭,“當時我從樓梯上摔下去,已經暈過去了,芫芫是在我暈過去之後才遇害的,我根本沒看到,又怎麼可能會有這一段回憶?一定是姐姐,她以為她殺了我,所以想殺芫芫滅口,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你鎮定一點!”徐渭喊了幾聲,雙手抓緊我的肩膀,“鎮定一點!”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定下神來,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我覺得自己找到真相了,這一定是真相,但是我怎麼能確定呢?姐姐會承認嗎?

這一天徐渭沒有繼續治療,而是讓我轉移注意平複情緒,他認為我的狀態太差不適宜繼續,而選擇了輕鬆的談天方式讓我冷靜理智,我不知道這有沒有用,我依然認定是姐姐殺了芫芫。

結束談話後,徐渭說:“我送你回家吧,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有些錯愕,“這不太好吧,太麻煩你了。”

“沒關係,我怕你路上胡思亂想。”徐渭又開了些寧神的藥給我,“如果思緒太亂睡不著就吃一片,少量對身體無害。”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了,徐渭眼中憂色更濃。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正開門出來倒垃圾,看到我從徐渭的車上下來,她的臉色變了幾變,不過徐渭有安慰人也有騙人的本事,幾句話就讓媽媽相信了他隻是“同學的哥哥,順路送我回家”。

不嚴格來說,他也沒有說謊,隻是沒有說出事實的全部。

媽媽似乎心裏反而有了什麼想法,想要拉著我說話,我心裏記掛著網友的回複,敷衍了兩句就上樓開電腦,可惜卻仍然沒有看到她的回複。

直到晚上十點,才來了消息提示。我有些懷疑她在另一個半球。

“我要讓她在懺悔與自責中死去。”

我又打了一段話過去,但是這之後又再次失去了回應。

我有些失望,等到十二點就吃了藥睡下,半睡半醒間,我隱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事,很重很重要的一件事,到底是什麼……

6.分裂

我和徐渭的見麵幾乎持續了半個月,每天出門,無可避免地會被爸媽知道,與其讓他們知道我在看心理醫生,不如讓他們誤會我是在約會好了,跟這種誤會比起來,我更害怕他們知道我正在找姐姐的罪證。

又一次從回憶中驚醒,我幾乎已經習慣了。

每一次的夢都是一樣的,但是偶爾我能看清楚一些細節,比如扶手上的劃痕,比如花瓶碎片的形狀,比如窗簾上的鞋印,比如姐姐指尖的墨跡,這些細節無比的清晰。

徐渭也一如既往地給我沏了杯茶,我怔怔看著他從小冰箱裏拿出茶葉,無意識地問:“你的茶葉不都是放在茶幾下的櫃子裏的嗎?”

“是啊。”徐渭衝開了茶葉,微笑著說,“之前的助理結婚休假了,新來的助理喜歡把茶葉放冰箱,不同人做一樣的事習慣不同。”

“是麼……”我皺了下眉,覺得有些地方不妥,卻仍抓不住感覺。

芫芫……芫芫……

——跟芫芫玩捉迷藏最沒勁了,她總是藏在同一個地方,就是電視櫃後麵,玩了上百次捉迷藏她還是不會換地方,我可愛的傻妹妹。

——芫芫從廚房的窗簾布後探出頭來,瞪大了眼睛……

不,那個不是芫芫!芫芫隻會躲在同一個地方,那個人是我,那芫芫呢?我是芫芫?芫芫是我?

掉下樓梯的是芫芫,不是我!

“菲菲,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徐渭的聲音近在咫尺,我卻看不見他的臉了,四周一片黑暗,我在哪裏?

“那個不是我,我站在那裏看著,掉下樓梯的是芫芫……芫芫死了,是姐姐殺了她!我怎麼變成芫芫了?是芫芫想讓我看到的!”

徐渭用力地按著我的手,我掙不脫,大口地喘息著,雙目刺痛,瑟瑟發抖。

我好像感覺到自己被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隻手輕輕拍著我的後背,“鎮定點,不要害怕,我在這裏……”他的聲音像是催眠一般,讓我在狂風暴雨中落到了實地。

許久之後,徐渭說:“可能那段記憶對你來說太震撼太痛苦了,你和芫芫是雙生姐妹,彼此之間的聯係也更為緊密,因此你才會感受到芫芫的處境。”

我閉著眼,無力地說:“我感覺到……芫芫還活著……她在我心裏活著……”

“芫芫已經死了,你隻是放不下。”

“不……”我輕聲反駁,但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是無法體會我的感受的,芫芫在夢裏和我一起長大,對我來說,她就是活著的。不隻是思念而已。

“既然你想起這一節,或許明天繼續我們還會有更多發現,今天你太累了,明天我們再繼續好不好?”徐渭用哄小孩的口吻對我說,我怎麼能拒絕呢,隻有點頭了。

可我心裏仍然不能釋然。

回到家的時候,姐姐正在看電視,聽到開門的聲音她隻是側頭看了一眼,然後便轉頭回去看電視了。

我直直站在那裏,直到她察覺到不妥了,才轉頭問我:“你怎麼了,一臉見鬼的樣子?”

我顫抖著,問她:“你記得,我們還有個妹妹嗎……”

她的臉色驟然一變:“誰跟你說的!”

她等於是承認了……

我轉頭看向電視櫃,仿佛看到無數次玩捉迷藏的時候,芫芫從那後頭探出頭來,吐著舌頭說:“姐姐真厲害,又被姐姐找到了……”

我都想起來了,姐姐討厭的是我,可是她分不清我和芫芫,那天我和芫芫玩遊戲,以前都是我當鬼,可是那天芫芫讓我先躲,她找了很久沒有找到我,我忍不住從窗簾後露出一隻腳,她發現了,高興地跑了過來,踢倒了花瓶,腳步聲、花瓶破碎的聲音讓姐姐憤怒地開門出來,她把芫芫當成了我,推搡間芫芫跌落樓梯……

——芫芫真傻,為什麼每次都躲到同一個地方呢?

——我怕姐姐找不到會著急嘛!

都是我的錯……不……不全是我的錯!

我抬起頭,狠狠地瞪向罪魁禍首。

7.徐渭

林菲菲已經三天沒有過來診所了,想到那天她離開時的神情,我實在有些擔心。催眠時她居然看到別人的視角,這種情況我之前還沒有遇到過,可能雙生子和普通人不太一樣,但其實也有一種可能,就是精神分裂。

我打了好幾次她的手機,但始終關機著,到了第四天我終於忍不住找了個借口上他們家。

開門的是林菲菲的母親,幾天不見她似乎蒼老了許多,我提了個袋子說:“上次菲菲借徐蓮的書,她托我過來還給菲菲。”

林媽媽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了,勉強說了聲謝謝就要關門,我忙說:“之前菲菲問過我一些誌願填報問題,不知道錄取結果出來了沒有。”

其實我是知道的,林菲菲跟我說她被B大錄取了,但這隻是我打聽的借口。

林媽媽出於禮貌說道:“菲菲報了一所大專,已經被錄取了。”

我瞳孔一縮,失聲問道:“什麼?”

林媽媽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麼了?”

“不、不是。”我輕咳兩聲掩飾自己的失態。“我聽小蓮說她考得不錯,有上本一線,怎麼會報大專?”

林媽媽更詫異了,皺了下眉頭:“我們家菲菲成績向來不好,小蓮也是知道的,能上大專也不錯了。”

我一咬牙,問出了口:“菲菲是不是出事了?”

林媽媽臉上陰晴不定,“聽說……你是心理學專家?你是不是知道菲菲的情況?”

“我和菲菲是朋友,她偶爾會跟我談一些她的生活,我隻是奇怪她說的話和您說的話情況不太符合。”

林媽媽猶豫了片刻,打開了門側過身說:“您先進來再說吧。”

玄關的鞋櫃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家裏擺放整齊,主人家是愛幹淨整潔的,會出現局部的灰塵,說明近來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無心整理了。

我被請到客廳坐下,林家是兩層的樓中樓小別墅,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有人開門出來。“媽媽,有客人嗎?”

一個瘦高的女子,看起來二十三歲左右,應該就是林菲菲的姐姐林莎莎了。她手上纏著繃帶,看起來是受了傷。

“是菲菲的朋友。”林媽媽說。

“菲菲居然有朋友?”林莎莎挑了下眉梢,這句話讓我不太高興。

“太失禮了。”林媽媽嗬斥了她一句,“菲菲怎麼樣了?”

“老樣子。”林莎莎說完便轉身回了房間。

我有些急切地問道:“菲菲怎麼樣了?”

“她……”林媽媽歎了口氣,艱難地說:“她好像是瘋了,說莎莎殺了芫芫,要幫芫芫報仇。”

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您還有一個女兒叫芫芫對嗎?”

“是。”林媽媽點了點頭,“看樣子菲菲是跟你說過的。”

“是的,她跟我說,她十歲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她確定自己有一個妹妹叫芫芫,而你們都瞞著她,她想起來十歲那年,是林莎莎錯手殺了林芫芫,林芫芫是代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