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苦笑:“我與哥哥不同……”

大哥深愛陛下,我一直知道,在很小的時候。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哪怕陛下怕他、恨他,他都要定了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半是強硬,半是柔情。我卻為他覺得渺茫,地位的差距,感情的疏遠,而他不但最終得到了她的回應,還獨占了她所有的感情。

可是對易道臨,他不屈於強硬,更看不見我的柔情……

哥哥握住了掌心的紅豆,易道臨,卻是我握不住的一縷春風。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要讓自己終生後悔。”大哥語重心長地說。

試試嗎……

夜裏大哥留我在宮中住,我說:“不了,我還是回去吧。”

到我這個年紀,看人恩愛隻會徒增惆悵了。

恩科過後,我另外在外麵置了宅子,說巧不巧,便在易府對麵,可惜門扉各自緊閉,也沒能見上幾麵。

冬夜極冷,還飄著一點小雪,家家戶戶都閉門團聚,門窗縫隙裏透出暖色的光,看得孤單的人啊……心裏越發寒冷。

我索性自暴自棄,棄了馬車徒步回來。若是沒有棄馬車徒步,或許我還不會遇上他。

我看著前方的背影,笑道:“易大人,好巧。”

那身影頓了一下,轉頭朝我看來。

為了討個吉祥喜氣,我穿了紅白二色相間的狐裘,他卻仍是深色的長袍,一點喜氣也沒有。

我上前兩步問道:“易大人怎麼沒在家?”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食物,笑道,“自己出來打酒?”

他輕輕嗯了一聲。

看著他的眼睛,我腦海中忽然閃過大哥的話,脫口而出道:“能不能請我喝一杯。”

他一定是醉了,竟然說:“好。”

我愣了一下,他便越到了我前頭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府上,沒看到下人,他說都回去過年了。他讓別人團圓了,自己卻是形單影隻,連年夜飯都沒得吃。

我問道:“你的家人呢?”

他說:“我沒有家人。”

他父母雙亡,這是有記錄的,我本知道,但父母之外的親人,一個也沒有,卻是出乎意料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我還比他多一個疼我至深的哥哥。

他燙了酒,我說:“有酒無菜易醉。”

他又給我看了幾樣冷盤。

我搖頭道:“廚房在哪裏?”

他府上的菜倒是還有一些,我隨意炒了五盤,葷素搭配,頭也不抬地說:“你先端去桌上。”

沒見他動作,我以為人走了,回過頭去,卻看到他站在門邊,神色恍惚不知在想著什麼。

我笑著招招手說:“大人,回魂了。”

他眼神一動,勾了勾唇角,終於有了反應。

我們便就著五樣菜下酒,相對坐著,彼此無言。他不是個話多的人,對上我話更是少,我跟他說話總有種同歸於盡的衝動,這麼好的夜裏,還是不說話吧……

幾杯酒下肚,手腳終於暖了起來。

我的酒量堪堪二兩,他的酒量不知如何,竟然打了兩斤。我抬頭看他,借著燭光看,他白皙的俊臉已染上了醉意,漆黑的眸子因著這醉意泛起了微潤的水光。

真是勾人……引人犯罪啊……

我強拉回了心神,低著頭,歎了口氣。

“為什麼歎氣?”

他真是醉了,否則怎麼會關心我。

我笑了笑說:“我晚上,剛從宮裏出來,跟大哥、皇嫂吃過年夜飯。”

他輕輕嗯了一聲,以示在聽。

我咬了下唇,說:“他們在給我張羅婚事。”

他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是嘛,恭喜了。”

這酒真是燒心窩子啊,嗆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若成親,最不想要的,便是他的祝福。

我咳了兩聲,放下杯子,逃也似的走到窗邊,推開窗子,發現雪已經停了,沒有風,隻有一彎清冷的月斜斜掛在樹梢,像被白雪擦拭過那般清亮,讓我想起他的雙眸。

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淚,笑著說:“以後就不用一個人過年了。易大人,不如也早點把婚事定了吧,省得耽誤了帝都多少女子的年華。”

他說:“我已定了親。”

欸欸欸……

他買的一定是劣質的酒,燒得我五髒六腑一起痛啊……

“怎麼沒見過呢?”

他說:“是我師父的女兒,我的師妹,早已定過親了,這些年忙著朝裏的事,耽誤了她。過年她也十七了,大概開春就接她來帝都。”

我笑著說:“易大人得誌不忘糟糠妻,愧煞帝都官家子了。”

他沉默不語。

我深呼吸著,調整心跳。

本擬,今晚借著酒意試探他的心意,如今試探出來了,我倒寧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奪人所愛,強人所難,這種事我到底做不來……

罷了,有緣無分。

我捏緊了拳頭,轉回身,對著他笑道:“如此,恭喜了,記得到時候請我吃喜酒……先、先敬你一杯……”

他沉默著喝下一杯,接著一杯。

許久之後,他像是自問,又像是問我:“……對嗎?”

我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什麼對嗎?”

他說:“沒什麼。”又說,“你醉了。”

明明他喝的比我多,卻是我先醉了。

“我送你回去吧。”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確實不太好。雖然陳國民風開放,但他是有家室的人了……

嗬嗬……他若拋棄糟糠,那便不是我愛的易道臨了。可他若不拋棄她,那縱然是我愛的,卻也不是我要得起的。

你說這天邊的月,是圓圓掛在天上好,還是彎彎地缺了一角,但至少能捧在手心好……

其實,圓也好,缺也好,都隻會掛在天上,不會落在我的掌心。

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隻是如此而已。

我的步子有些蹣跚,雪後地滑,險些摔倒,他忙伸手扶住我,說:“小心。”

掌心是熱的,呼出來的氣息也是熱的,心卻是冰冷冰冷的。

我真想眼睛一閉就死在他懷裏算了……

但最多就是借著酒膽,最後抱一次他罷了。他懷裏那清冽的氣息,不是我迷戀得起的毒。

早知道他已有青梅竹馬的妻子,我又何苦蹉跎這麼多年的光陰。從我十三歲遇見他,到如今十九歲了……

到了門口,我抽回手,轉過身對他一稽首,笑著說:“就送到這裏可以了,多謝易大人的招待。”

他目光沉沉看了我片刻,直到下人來接我,他才輕輕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也帶走了他留在我身上的最後一絲溫度與迷思。

那年春天,他告了一個月的假回去,也沒有說原因,但我自是知道的。

大哥、皇嫂又舊事重提,說要給我指門親事,我仔細想了想,便也答應了,大哥問起我心中那人,我便說他已成親。大哥便也不再提起他,挑挑揀揀了一些對象,讓我試著相處看看。

我跟著那些男人或者聽曲子,或者踏青,或者吟詩作賦……

總找不到與他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仿佛就算周圍再喧嘩,我也能聽到他的呼吸,我的心跳。

我想,我終究是不願意將就的。

與其和一個不喜歡的人過年,不如自己一個人。

我對大哥說:“不著急,慢慢來,緣分之事,不可強求。”

他看著我,隻有歎氣。

春末的時候,易道臨回了帝都,卻沒有帶他的師妹回來,一日下朝後我忍不住好奇問他,他道:“故土難離,她本是淳樸的人,不喜歡帝都的喧鬧。”

我訕訕笑道:“是嘛……”

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希望他那小師妹另結新歡拋棄他。可是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他一表人才,官居一品,哪個姑娘舍得不要他。

他又問我道:“你何時成親?”

我笑道:“先前看的那人我發現合不來,另外再相處幾個看看,可能年底吧。”

如此這般,一年又一年的年底過去,我始終一個人過年。他再問起時,我便說,不希望有人因為我是裴錚的妹妹而娶我,他也不再多問了。

而他,每年過年都會離開帝都七天,大概是回去陪他的妻子。

聚少離多,也難為他了。

便如先前那句話所說,我和易道臨的感情算不上好,但大抵還算有緣。當不成夫妻,但好歹算是同僚和鄰居。他對我態度稍好了一些,偶爾也能喝上一杯茶酒,談論一下朝政時事。他見識非凡,我總能學到許多。

我想,好歹也算有了一點進步,他不再拒我於千裏之外,但也僅此而已了。對我而言,能常常看到他便已足夠。

我那兩個小外甥漸漸大了,大哥給他們找太傅,自然而然地找上了易道臨,然後便是我。論學識,我雖不及他,卻也是女狀元出身,而且兩個孩子跟我親近,他教訓不聽,我溫言幾句,勸他息怒,再勸孩子們改邪歸正棄暗投明,他唱黑臉我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回頭朝他眨眨眼,一笑。他勾了勾唇角,別過臉去,眼底卻閃過笑意。

從宮裏回家的時候,我笑著說:“我一直忘了問,你也該有孩子了吧?多大年紀了?”

他搖了搖頭,說:“沒有。”

我笑容僵住,說:“時候未到吧,多拜拜求子觀音。”

他沉默不語。

唉……不會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卻也不是我能過問的事了。

他隻是沒有子嗣而已,我卻連夫婿都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