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有一天,我恍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年齡已經過了三字頭。
悅兒長大了,與我一般身量,俏生生地問我:“姑姑,為什麼你不嫁人?”
我說:“沒有想嫁的人。”
她奇怪地問:“姑姑不喜歡易先生嗎?”
我恍惚了片刻,才微笑答道:“我們隻是同僚而已。”
我隻能這麼騙她,騙滿朝文武,甚至騙自己。
她雖已及笄,知書達理,但感情之事,卻無法簡單地言傳身教,隻有遇上了才會明白。
我覺得自己的前半生,注定了孤單一人。
後半哪……我就習慣了這種孤單。
著書立說,編修史冊,每日上朝做事,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打發了。偶爾約上幾個同僚飲酒作詩,依稀回到了太學府的時候,隻不過那時青春年少,風華正茂,說起話來天南地北,或者說,不知天高地厚……
崇光二十九年,大哥過世,皇嫂多日不朝,心死如燈滅。
第二年,皇嫂就傳位於太子劉熙,改年號元徵。元徵二年的一天,她忽地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易道臨?”
我隻當自己瞞得很好,卻不想終究被她看破。
我說:“好像很久以前喜歡過,不太記得了。”
“他是個好人。”她說。
他自然是個好人,一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我想起崇光二十五年,梅花開第一枝的那個早晨,我與他隔著兩臂的距離在雪地裏緩緩行著,他忽然側過臉來,看著我的眼睛說:
“裴學士,我著人自家鄉送來的一壇酒便要開封了,今年除夕你可有空閑,與我同酌?”
恍惚想來,那是相識二十多年來,他第二次邀請我。我的目光自他黑白分明的雙眸,移到他微霜的鬢角,含笑點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第二天早朝的時候,他的位置便空了,永遠地少了一人。
太醫說,積勞成疾,沉屙難治。
我隨著眾多同僚一起去吊唁他,隻看到黑沉沉的棺木,仿佛壓在我的心頭。萬人送行,我隻是微不足道的之一。自有人送他的靈柩回鄉,我與他,認真算來也不過泛泛之交。
竟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隻是在那扇緊閉的門扉前駐足了一夜,依稀他開了門,高高地站著,一雙眼睛如雪洗後的天空,明亮,而遙不可攀,那樣俯視著我,問,裴學士所為何來?
易大人,我是來赴你的約。
其實那之前的每一年,我也都是一個人過除夕,但那一年,似乎特別的冷,酒怎麼燙都不熱,最後我都灑在了庭前,笑著說:“易大人,同僚,你酒量好,替我喝了吧。”
他曾說過,在他的家鄉,長輩會在孩童出世那日埋下一壇酒。若是女兒,便在出嫁那日開封,稱為女兒紅。若是兒子,便稱為狀元紅。
他留給我的那壇,家丁說,叫做花雕。
花雕者,花之凋也。
皇嫂說:“你若想他,就去拜祭他吧,裴錚已走,我怕是也不能陪你多久了。”
她心已死,終究沒能熬過那年冬天。人死如歸時,那是她自大哥離世後唯一快樂的時候,眼中重現了生機與愛戀。
她說:“我很想他……”
那個冬天之後,四四方方的桌子,就怎麼都坐不滿人了。
她與我大哥合葬在皇陵,喪事辦完之後,我就收拾了行李,去了他的故鄉。
因為,我也很想他……
那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南村落,依山傍水,不染塵埃。東風解凍,蓬頭稚子在河邊釣魚,早春的花發了一兩枝,立在枝頭,在春風中瑟瑟發抖,添了幾分寒俏。
我朝那童子問:“請問易道臨先生家在哪裏?”
他抬手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忽地一條魚上了鉤,他開心地放進魚簍裏,才對我說道:“易先生沒有家,你是來掃墓的嗎?”
我點了點頭。
那熱情的男孩哼著歌,領著我上了小山,指著土丘說:“這是易先生的墓。”
比我想象的……淒涼了許多。
墳前新長了幾株花草,我拔了起來,整理幹淨,然後立在他墳前,細細看著墓碑上的字。
那是他的字跡,清雋奇崛,一如其人。
都說見字如見人,但終究是不如親眼見其人的。
原來他早已在生前就為自己立好了墓碑。這是什麼樣一人啊……
我失笑了,搖搖頭,取出帶來的酒,為他滿上,也為自己滿上,說:“易大人,同僚,下官先幹為敬了。”
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回頭看去,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眯著眼打量我,疑惑問道:“你是……”
我站起身,對他行了個禮,答道:“我是易大人的同僚,途經此地,前來拜祭。”
他恍然點點頭,熱情笑道:“易大人的同僚,那也是個好官了。”
我訕訕一笑,不知如何作答,隻問道:“不知易大人的家人現如今住在哪裏?”
他愣了一下,說:“易大人沒有家人啊。”
“他的妻子呢?我是說,他不是有個妻子嗎?聽說是他的師妹。”
老人家笑道:“易大人沒有說過嗎,小茹早就改嫁了。”
小茹,想來是他師妹的名字。
我愣愣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老人家算了算,說,“大概是崇光七年春天吧……”
那年春天,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回來,說是成親。
老人家引了我去他的小茅屋裏坐了片刻,那茅屋就在山腳下。
“其實那件事,沒多少人知道,易大人算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件事也沒有瞞著我。”他佝僂著身子,歎了口氣,“是易大人要退婚。易大人父母早亡,小茹他爹對他有養育之恩,兩個孩子自小一起長大,在小茹爹心裏早將他當成了未來女婿。易大人卻說與小茹隻是兄妹之情,小茹他爹自然是不能接受的,隻當他想攀高枝,氣得將易大人打了一頓,自己又大病了一場。易大人同我說,心裏有了其他人,娶小茹,對小茹不公平。”
“小茹沒什麼主見,也不怨易大人,或許孩子之間真沒有私情。小茹他爹也是個臭脾氣,要易大人發誓,退婚可以,他終生不能再娶,否則有背信義,必喪妻絕後。”
我抽了口涼氣,“這誓言真毒。他真發了?”
“嗯。”老人家點了點頭,“小茹那時已經十七歲了,不小了,易大人給了他們一大筆錢,不久後小茹就嫁給鄰村的綢緞莊老板了,用那些錢做了生意,過得也算富足。易大人一直照顧他們,這些年來,也一直沒有聽到他娶妻的消息。”
我沉默了許久,幹笑道:“他傻唄……”
“是傻。”老人家歎了口氣,“那時候,他便是在我這裏養傷。我問了他,是不是喜歡上什麼公主郡主。其實我知道的,他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當官這麼多年,依舊清貧。他說,他喜歡的人心中無他,已與旁人有了婚約。其實,什麼愛不愛的,書讀多了傻了,我們莊稼人,不都是隨便找個人搭夥過日子,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什麼兄妹之情,什麼男女之情,哪裏有這麼複雜。”
我咬著唇說:“他傻唄……”
“他是傻,但終究是個好官。小茹他爹臨死前總算是原諒他了,也服了。他的靈柩送回來,葬的地方,就是他們族裏的墳地。那片地方,現在都是我在守墓。”老人家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我看到你剛剛拔了一些花草。”
“墳上長了雜草,所以我……”
“不是雜草。”他說,“他喜歡蘭花,他說過,要在他墳前種上蘭花草。那是我幫他種下的。墓碑是崇光二十四年的臘月,他便寫好留下的。那時他已病得不輕,大概知道時日無多了。我不識字,也不知道寫的是什麼。”
我嗓子眼發緊,怔怔看著他。
他忽地想起什麼似的,拍了下手,起身進了屋,邊走邊說:“他還有些遺物,我拿給你看看……”
隻是一些細碎的東西。
他為官二十年,兩袖清風,所有的遺物,甚至裝不滿一個小木盒。
隻是一些印章、字畫。
我拈起一枚玉佩,色澤不好,不值幾個錢,上麵雕著一朵蘭花。
“你認得這物?”
我自然認得。是我母親留給我的,當年我以為遺落在太清池裏了。
我放了回去,說:“應該是易大人的隨身之物,還是埋在他的墓前吧。”
老人家點頭說:“也好,也好。大人真的很喜歡蘭花啊……”
我笑著說:“是啊。”
我幫他在墳前挖了個小坑,將那木盒埋進去,指尖畫過墓碑上他的名字。
冰冷。
直到我臨去之時,老人才問我:“對了,還不知道大人的名字。”
我勾了勾唇角,說:“我姓裴,名笙,字若蘭。”
當年帝都,我笑著問他:“易大人,可還記得裴若蘭?”
他拂袖冷然道:“當年便是你將我推入池中。”
如此,萬劫不複。
或許我不該如此喜歡他,糾纏他,倒成了他擺脫不了的劫數。
依稀記得崇光元年,我方及笄,在太學府很有些囂張氣焰,在大門口寫上一下闋——明月何時照我還。
三天後,一青衣少年揮毫落筆——春風又綠江南岸。
一字綠,春滿乾坤。
那時他淺衣長袖,君子如玉如竹,一雙清亮漆黑的眸子堪堪向我望來,眉飛入鬢,眸含淺笑,我心口怦然,忍不住調戲了一句:“易兄真真色如春曉。”
他臉色一變,拂袖而去。
人生若隻如初見哪……
如今,春風又綠江南岸了。
我的指尖在墓碑上流連,落在“明月”之上。
——易大人,明月何時,能將你帶回我的身邊……
眼淚到這時,方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