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動了我的梳妝盒(3 / 3)

眼淚啪的一聲落在手背上。方舒雅擠出一絲笑容,哽咽道:“怎麼會呢……”

“當初,我不同意你嫁給沈佑寧,是因為,他保護不了你。”太爺說,“他不適合這裏,而你離不開。”

方舒雅走出客廳的時候,看到回廊上站著的沈佑寧,燈光昏暗,他臉上神情晦暗莫名。方舒雅疲倦地從他身邊走過,卻被沈佑寧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懷孕了?”沈佑寧壓低聲音問。沒有欣喜,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去麵對這一消息。

方舒雅揚起下巴,衝他明豔一笑,說:“我騙人的。”

沈佑寧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方舒雅掙脫他的桎梏,向房間方向走去,沈佑寧慢了片刻才轉身追上。

回到房裏,關上房門,方舒雅背對著沈佑寧說:“我很累,不想吵架,你別跟我說話。”

地上兩捆衣服,是方舒雅下樓的時候讓人找出來捆好的,以防他們真的檢查。最外麵的一件旗袍讓方舒雅愣了一下。她記得自己第一次遇到沈佑寧的時候,穿的正是這一件。

太爺八十大壽的時候,府裏擺了流水席,宴請當地名流。大房的人找了幾個畫師來,說是要畫下這一盛況。那時方舒雅在樓上,用扇子半掩著麵,百無聊賴地看著樓下的觥籌交錯。

太爺說的沒錯,沈佑寧不適合這裏,那麼多的人裏,她偏偏隻看到了他,就像是黑夜裏唯一一抹亮色。讓她再也移不開眼。

他在她眼裏,她在他畫裏。

她左手握著嵌金鑽石手袋,右手握著扇子,半倚在回廊後方,露出一雙會笑的眼睛,在他的畫裏活了起來。

如果不是上了心,怎麼會畫得這麼好。

方舒雅也這麼認為,被寵壞了的大小姐,覺得他理所當然是喜歡她的。可世間哪來那麼多理所當然的幸福。

方舒雅和沈佑寧一人麵向一邊,背對而臥,同樣睜著眼睛難以入眠。

沈佑寧問方舒雅是否真的懷孕時,其實她更想問他——你希望是真,還是假?

蘇幕遮在黑暗中感受到方舒雅如汪洋將人淹沒的悲哀和絕望。這裏的一切,都是方舒雅的回憶構成。就像之前在鏡子麵前,她不需要發出聲音就能讓他聽到她的話,在這裏,他也能看到她的回憶,明白她所有悲哀的來源。

這場回憶有多長,什麼時候才是終點?

蘇幕遮隻能猜到,終點就是方舒雅的死亡,死亡之後呢?他該什麼時候殺了沈佑寧?

蘇幕遮看了一眼眉頭深鎖的沈佑寧。方舒雅愛沈佑寧,但是愛得恨不能殺了他。

5.

蘇幕遮一直等到了半夜,直到他聞到一絲焦味,外麵傳來了呼喊聲。

“走水了!走水了!”

整棟大宅頓時沸騰了。不知道是哪裏失火,外麵到處都是尖叫聲和小孩的哭喊聲。先醒來的是沈佑寧,他起身搖醒方舒雅,大聲道:“舒雅,失火了,快起來!”

方舒雅睡前吃過安眠藥,沈佑寧催了她許久,她才緩緩睜開眼睛,藥效還在頭上,沈佑寧見她起不來,便將她攔腰抱起,推開門出去。

宅子是木製的,正是天幹物燥的季節,很快燒起了滾滾濃煙。方舒雅被嗆得一陣猛咳,卻也稍微清醒了一點,緊緊攥著沈佑寧的前襟。

沈佑寧抱著方舒雅正要下樓,忽然聽到旁邊一個仆人說:“姨太太還被關在後院呢!”

沈佑寧身體一震。

方舒雅雖然狡辯過去,但是真相如何,大家心裏都清楚。沈佑寧有方舒雅護著,林淑蓉卻逃不掉罪責。但是太爺也沒如何罰她,隻是將她關在後院,禁閉兩三天而已。但此時,卻是要了她的命。

沈佑寧攔住往外跑的仆人,把方舒雅交到他懷裏,說:“帶她出去!”說完自己又往後院方向跑去。

熱浪沒有那麼大,但是整個空間仿佛都扭曲了一般,蘇幕遮能感受到,這是方舒雅的恨意。

如果沈佑寧能仔細看一眼,就不會把方舒雅交到那個人手中。那是舅老爺身邊的人,而舅老爺是最希望方舒雅死的人。他不知道,方舒雅知道,所以她緊緊抓著他的前襟,無力地喊著:“佑寧……別走……”

但是他拉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就像當初在婚禮上,他們排除萬難走到了一起,她帶著他給族裏的長輩敬酒,他卻在她說“這是太爺的姨太太林淑蓉”時,臉色劇變,轉頭就走。

那之後,他們的婚姻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他對她的報複。

她怎麼想得到,林淑蓉會是他曾經喜歡的人,怎麼想得到,是舅老爺用強取豪奪的手段,從人家手裏搶走了她。

他還是選擇回到林淑蓉身邊了,看到那兩張車票的時候,她就該明白的。

在沈佑寧離開後,方舒雅被送回了那個自結婚後,就沒有過一天笑聲的婚房。門在外邊上了鎖,濃煙從門縫下鑽進來。

等死是什麼感覺?

方舒雅的恨意和絕望仿佛快吞沒了整個房間,她趴在門板上,敲門,嘶喊,形狀姣好的十個指甲在門板上摳出一條條印子,鮮血直流。

“佑寧……佑寧……”

沒有人聽到這個角落的呼喊。

火燒了過來,門板發燙。方舒雅扶著椅子站了起來,濃煙嗆得她看不清眼前的路,撞倒在梳妝台上。

她伸出手,握住了眼前閃著金光的手袋,恍惚了片刻,最後在椅子上坐下,對著鏡子,露出迷離的微笑,從手袋中取出唇膏,為自己上最後一次妝。

手緩緩落到小腹上。

沈佑寧,其實我沒有騙人。

火,終於還是來了。

蘇幕遮從火牆中走出,感覺著方舒雅的恨意從強烈到消失。

這意味著,方舒雅已經死了。她的回憶斷在了這裏,但是周圍的環境還存在著,人還在活動,那麼這些,就是媒介本身的回憶了——那個嵌金鑽石手袋。

或許,自己是時候殺了沈佑寧了。這隻是回憶而已。

火勢還在繼續,橫梁不斷落下,這樣大的宅子,燒起來讓人不知從何處開始救火。蘇幕遮向門外走去,卻在這時看到一個影子衝了進來,直直穿過了自己的虛影,向自己來時的方向跑去。

蘇幕遮身體一震——是沈佑寧!

他回頭看去,沈佑寧身上潑過水,但是也擋不住那麼強的火燒過來,蘇幕遮聽到他嘶啞的聲音喊著一個名字——舒雅。

隻是,這個名字的主人已經成為一段回憶了,而這之後發生的事,她全然不知。

沈佑寧發了瘋一樣扯那個燒紅燒變形的鎖,掌心發出燒焦的味道,他渾然不覺,隻是用一個名字麻木著自己,繼續向前。

頭上橫梁落下來的時候,蘇幕遮下意識地抬手一掃,但是他終究隻是虛影的存在,擋不住下落之勢,橫梁沉沉砸在沈佑寧後背。

他十指抓著門板,就像方舒雅曾那樣喊著他的名字一樣,喊著對方的名字。

蘇幕遮知道他不會死,否則方舒雅的恨早已消了。

終於有人進來救走了沈佑寧,而這時,天已經亮了。

太陽出來了,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人們在灰燼中找到了兩具屍體,一具屬於方舒雅,一具屬於太爺。這場火,是人為還是意外,這兩人的死,是他殺還是意外,沒有什麼人在意了。

隻有蘇幕遮和清理現場的人注意到,在焦黑的屍體手中,緊握著不曾變形的手袋。在烈火中燒,卻不曾變形,隻因它已經成精,有了邪性。

這空間是曆史的真實還原,不含有一點方舒雅的情緒,沈佑寧知道,這一切快結束了。手袋以後落到了誰的手裏,又如何輾轉,再與此無關。

他走到沈佑寧身邊,沒有動手,隻是仰頭看向澄澈的天空,說:“方舒雅,我已經殺了沈佑寧。”

透藍的天空,像是倒過來的海,在瞬間卷起了驚濤駭浪。山搖地動,周圍的景象開始出現裂痕,蘇幕遮隱約聽到細細的哭聲,又像是在笑,頃刻間,這世界化為一片廢墟。

而他眼前,又是朱紅的宮牆。

葡萄飄來飄去,嘴裏直念叨:“好恐怖啊,好恐怖啊,好恐怖啊……小蘇,你出來了啊!”

蘇幕遮朝她淡淡點了點頭,問道:“我進去多久了?”

葡萄掐指算了算,又換算了一番,說道:“一個小時有了!”

蘇幕遮向前走去,俯身拾起地上的手袋。手袋已經壞了,裏麵的鏡子碎了,一縷輕煙飄了出來,蘇幕遮認得,這是方舒雅的靈魂。

“他死了……”方舒雅怔怔重複著,“他死了……你殺了他……”說著,眼淚落了下來。

原來鬼也會流淚嗎?

蘇幕遮搖頭道:“我沒有殺他,在回憶裏,我跟他並不在一個次元,無法殺他。”

“怎麼?”方舒雅愣了一下,低頭看向破碎的鏡片,“可是封印破除了?”

“本來就沒有什麼封印。”蘇幕遮歎道,“或者說,是你封印了自己,用恨把自己困在不斷重複的回憶裏。”

方舒雅茫然地望著他。“我封印了自己?”

“是你不願意讓自己解脫,困住自己的,是愛,還是恨,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明白,還有誰能告訴你答案?”蘇幕遮沉默了片刻,又說,“我能幫你找到答案,如果你想知道,就跟我走。”說著伸出手,“到我掌心來。”

方舒雅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聽從了蘇幕遮的話。

葡萄飄上前來說:“小蘇,那個偷了東西的人類不見了!”

老實說,蘇幕遮覺得他挺無辜,對方舒雅來說,她不過是讓人當了一回人力車,對那個小偷來說,卻是當了一回盜寶賊。據蘇幕遮所知,以前這麼幹過的人不是判無期就是判死刑。這家夥雖有貪念,但是貪念誰沒有,法製不誅心,因為貪念就被判無期徒刑,這冤情足以六月飛雪了。

因此蘇幕遮決定,這件事他就不管了,最多錢也不拿了,那個小偷能不能逃掉,就看他的造化了。但是要蘇幕遮去給他洗脫罪名,他還沒這麼雷鋒。

蘇幕遮準備離開的時候,十三給他來了電話。

“喂喂喂,我們找到嫌疑人了,你過來幫忙看一下。”

蘇幕遮眼皮跳了一下,說:“可以。”

巡查人員還在就是否有內賊展開辯論,E組的人做著之前眾鬼做的事,指著他們說:“嘿嘿,瞧那傻逼。”

十三見蘇幕遮來了,指著屏幕上一個人給他看。“就是這個,靠近鑽石手袋後,整個人的表情都不對勁了有沒有!其實這個手袋是所有藏品裏最難看的了,看上去就像一坨造型後現代化的屎,但是他這眼神就跟看了無碼島國片一樣,我強烈懷疑他是被催眠了。”

蘇幕遮對他的分析還頗有幾分詫異,但是對他的用詞保留幾分意見,隻是說:“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還有事,不奉陪了。”

說完也不等十三等人欸欸欸地呼喚他,直接一個閃身,消失不見。

“唉……當妖怪真爽啊……”E組眾人紛紛表示羨慕。“飛天遁地,隱形變身,看片子都能看現場的……”

隱形的葡萄聽了這話,撇撇嘴飄開了。

她隱形,就隻能看到一堆猥瑣男。

6.

兩天後。

南方某海邊城市。

蘇幕遮走在街上的時候,通過路邊電視看到那個倒黴蛋了,或者說代罪羔羊。那家夥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對發生的事情印象模模糊糊的,蘇幕遮是活了幾千年的人了,見識過因果報應,所以這種情況下,隻能說……假設那個倒黴蛋是前世欠了方舒雅的吧……

所有人都對這次的失竊事件議論紛紛,各種版本的猜測紛紛出爐,複活本拉登成為年度最受歡迎選項。而當事人此時正穿過鬧市,向一幽靜處走去。

這是一條靜謐的小巷,仿佛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隻聞蟬鳴鳥叫,不聞車馬喧囂。牆上爬著半壁爬山虎,家養的小狗趴在門口吐著舌頭,看到來了一個陌生人,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朝來人汪汪亂叫。

蘇幕遮低下頭朝它看了一眼,小狗登時蔫了,嗚嗚叫著往屋裏跑去。正想出來查看情況的少女抬眼看到蘇幕遮,臉上頓時緋紅一片。蘇幕遮勾起唇角問道:“請問,這附近是不是住著一個姓沈的老先生?”

少女愣了片刻,才點點頭說:“是啊,就住隔壁,你找他有事嗎?”

“有人托我送東西給他。”蘇幕遮說。

“這樣啊,我帶你過去吧。”少女有些羞澀,卻又熱情地說。

蘇幕遮微笑道:“麻煩你了。”

“不麻煩的。”少女把小狗抱在懷裏,這小狗無精打采的,一點不像平時模樣。“沈老先生沒什麼朋友呢,他又不能動,眼睛也看不見了,隻有一個看護每天早上過來。我奶奶說沈老先生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對我們有恩,對了……你是他的朋友嗎?”

“不是。”蘇幕遮搖頭。

“哦。”少女臉上閃過一絲失落。如果是的話,她還想說請他經常來探望他……

兩家隻隔著一堵牆,幾步路就到了。少女敲了敲木門喊道:“沈老先生,有人找你。”

許久之後,那屋裏才傳來蒼老的聲音。那聲音仿佛穿越了五十年的時光,仿佛有些人還留在昨天。

少女不舍地看了蘇幕遮一眼才離開,蘇幕遮進了屋,第一眼看到的,是畫。

鋪滿了屋裏每一寸地方的畫,畫上隻有一個人,或嗔或喜,或展顏或蹙眉,明豔無雙。畫上的她永遠如初見時年輕、貌美、情深。

蘇幕遮把目光落在老人身上。

雙目失明,半身不遂。沈佑寧的餘生,在對她無盡的思念中度過,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閉上眼睛,隻能看到她的笑貌音容,音容宛在。

而這五十年,那一人用同樣的執念,把自己困在無法解脫的過去。一個隻剩下愛,一個隻剩下恨。但是愛和恨,又豈是那麼容易分得清的。

活著的人,死去的人,都被一樣封印著。

“你是誰?”沈老先生“看”向蘇幕遮的方向。

蘇幕遮從口袋中抽出一支畫筆,放在他手中,說:“受人之托,送一樣東西給你。”

走出院子門口的時候,蘇幕遮聽到身後傳來沈老先生顫抖的聲音。

“舒雅,是你……你回來了嗎……”

蘇幕遮在門口站立了片刻,終於轉身離開。巷口遇到一名老嫗,花白的頭發,手拄著拐杖,露出手背上灼傷的醜陋疤痕。沈家隔壁的少女跑上前去攙扶她,撒嬌道:“奶奶,你又跑到哪裏去了……”

蘇幕遮想起那兩張火車票,想起裝著衣服的行李。其實那隻是一個人的行李、一個人的車票、一個人的私奔,而方舒雅不知道。

林淑蓉買了一張,是給自己的。

沈佑寧買了一張,還是給她的。

很多年以後,林淑蓉都會想起那時的沈佑寧,說起方舒雅的時候,漆黑的眼睛卻發出最璀璨的光,那隻有深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發出那樣的光芒,也隻有深愛著一個人,才能畫出她的靈魂。他對自己,從來隻是愧疚和親情。

“方家是個墳墓,佑寧,你和我一起走吧。”

“方家是個墳墓……我怎麼舍得她一個人留在那裏。”沈佑寧笑著說,“我早已決定,留下來,和她一起,一起生,一起死。”

他欠林淑蓉的,終於還清了。欠方舒雅的,卻再也沒有機會還。隻有耗盡了所有勇氣活下去,用手中筆,讓她在自己的畫裏永遠活著。

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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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斯文俊美的男人來過之後第二天,林家姑娘敲沈家的門時,已沒有了應答。他被發現死在一幅剛剛完成的畫作前。

那幅畫上,男俊女美,微微笑著,靠著彼此,誰都能看得出他們相愛。

沈老先生的身體已經僵硬,手中緊握畫筆,臉上仍帶著笑容。仿佛得到了救贖。

林家奶奶說:“那是他們結婚時的照片。”

五十年,終於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