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盡頭,有人在急診手術室門口嚎啕大哭,巨大的悲傷淹沒了周圍各種忙亂的場麵,大家都茫然地盯著他看。
而那個主刀醫生,全身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口罩上仍然留著幹掉的血痕,他垂著手,低著頭,像是一個做錯事挨家長痛罵的小學生,手術台上掌控一切的心髒與大血管外科醫生,此刻看起來是如此的無能為力,如此的疲憊,仿佛整個人一瞬間蒼老了起來。
那是一個醫術精湛的外科醫生,有著很多頭銜和榮譽,經常主動出國進修,盡管現在是正高了還經常跟著年輕人值班到後半夜。
章成使勁擠擠眼睛,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一步掙開一個束縛,像是越獄一樣走出醫院,整個城市下著大雨,雨花四濺,挾風裹雷的巨大轟鳴在天空中炸開。他走了兩條街,手裏的傘就讓風直接吹得折過去,雨點砸到他的臉上,喉嚨裏,肩膀上,全身都是被雨點擊打過的痛感。
他渾身濕漉漉,走到常去的燒烤店門口,問道:“老板,炸雞架還有嗎?要三份炸雞架。”
燒烤店的地麵上鋪滿了水,亮晶晶的。老板娘正在拖地,即便是大雨天,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圍坐著吃燒烤喝啤酒,老板看到他笑著說:“有,你等等。”
炸雞架的味道特別好,老板曾經告訴他,一天最差也能賺一千多塊錢,而他一個醫生一個月拿六千塊錢。他真不想當醫生了,一個醫生,你說辛苦吧是真辛苦,你說有什麼用吧是真沒什麼用,還不如賣炸雞架。
“老板,學你這個手藝要多少錢?”他問,“我不想幹了,想跟你學賣炸雞架。”
老板哈哈大笑道:“給我當上門女婿我就教你,怎麼樣?”
當然不怎麼樣,他拎著三份炸雞架回到醫院值班室,把炸雞架遞給夜班醫生的小孩,然後看著小學生眯著眼睛對他諂媚示好地笑起來。
“以後可別學醫,”他說,“學醫不如賣炸雞架。”
“我知道的,我家樓下那個賣油條燒餅的,有三套房,我爸媽房貸還有兩百萬沒還呢。”小孩認真地說,“其實學醫的少一點很正常,賣炸雞架不需要那麼聰明。”
“你講的很對,道理就是這個道理。”章成扣開手裏的可樂罐,二氧化碳“滋滋”地湧出來,他喝了一口,舌尖的甜味很快散開,他跟他碰了下罐子,“來,小朋友,祝我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大人,你有什麼願望?”
他想了想說:“我想暴富。”
“換一個吧。”小孩搖搖頭,一臉無語地看著他,“你這麼大了,也得知道願望要現實點。”
值班室的門“咚咚咚”響了幾聲,然後一個怯生生的腦袋探了進來,含糊聲音問:“請問有醫生在嗎?”
“進來進來啊!”章成舉起炸雞架招呼道,“餓不餓?吃不吃?”
“不不不!”規培生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在空中劃了一下,她想讓自己表現得從容鎮定,有些未藏住的緊張害怕卻露了出來,“老師你能教我怎麼處理……”
最後兩個字是個嘴型比出來的,這就像是一種避諱,仿佛說了就會不吉利。
急性重症胰腺炎的患者,真是完完全全地走在死神選中的路上,躺在急診搶救室裏,喉嚨裏插著管,上著血濾機,用著耐信、奧曲肽,所有指標都在好轉的時候,一過性呼吸心跳驟停,猝死了。
“唉,他才五十歲啊,好難啊,家裏人肯定很難過。”規培生垂下眼睛,顫抖著把用來做血濾的管子拔掉,一汪暗紅的血隨之湧出,她慌手慌腳地拿了一疊紗布使勁壓住。
章成不以為意:“這個胰腺炎太重了, 這個人長期酗酒啊,胰體連個樣子都沒有了。酗酒,嗬嗬,他們很有可能到死都不會醒悟的,他看他家人鬧了沒?老婆跟我們談話都是如釋重負的樣子,人走了一滴眼淚都沒掉,嫌棄得恨不得立馬拖去燒了就完。”
“老師,你這樣說話有點……小過分啊……”
“還好吧,這都是事實怎麼不能說,醫院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啊,一直上演著精彩異常的世情百態。”
線在持針器上繞了兩圈拉緊在一圈,一把剪刀伸過來,“哢嚓”一聲,打好的結應聲而斷,接著是尿管、胃管、動脈導管、中央靜脈管,所有的管子都被拔了出來,所有傷口都被縫合好,就像是又回到了一個完整的人的樣子了。
“這酒喝的,把人都喝爛了,你看這瘦得跟皮包骨頭一樣,衣服破破爛爛的,頭發上都可以讓蜘蛛結網了,作為醫生我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盡量處理得幹淨一點,整齊一點,他生前沒有體麵和尊嚴,現在這一刻是最後的尊嚴和體麵。”待太平間來人,把遺體推走之後,章成不依不饒地向她推銷,“你要不要吃炸雞架?真的很好吃。”
“謝謝老師。”規培生臉色難看地拒絕,“……我實在沒有胃口。”
回到更衣室,護士發信息告訴他,家屬已經把藥送回來了,也道了歉,空的病床很快被新的病人填上,急診室的事務還是照樣,掛號、排隊、檢查、開藥、留觀、搶救,工作永遠不會結束,但是經過了某一個飽和的時間點,他已經不能付出更多的精力了。他背上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他今年的生日願望,依然是“希望每個人都平安健康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