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醫生不如當無情打工人(3 / 3)

方南元看了他一眼:“8床知道嗎?做了甲癌頸清的,手術要暴露頸內靜脈,你就應該去手術室看一眼,這麼粗你都穿不中,好好反省一下吧。”

他撇撇嘴,嘲諷就嘲諷吧,反正他已經習慣了。

辦公室裏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持續著。

“他不用睡覺嗎?”劉波強撐著困倦的眼皮,跟護士抱怨道,“他在我都不敢跑去睡覺!”

護士笑道:“劉波你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多少醫生晚上就在值班室睡覺,根本叫都叫不出來。病人又喘了,病人又胸痛,病人又持續發燒,一晚上下來,你要一個人處理非得崩潰不可,像方老師這樣的上級你哪兒找啊?”

“可是……我好困啊……”

“困你就去睡,方老師就是熬夜冠軍選手,他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會兒。”

“嗶嗶嗶”,“嘀嘀嘀”的監護儀聲音,規律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嘶嘶”的呼吸聲,偶爾的呻吟,突發的動靜,病床抬降的聲響,整個重症監護室永遠在寧靜中詭異地緊張著。

他眯著眼睛看著監護儀,懷疑這個病人的心率過快了;使勁擠擠眼睛,又覺得暫時沒有什麼好擔心的。還是再多看幾眼吧,要是出什麼差錯了,那就完蛋了,但是他實在太困,隻好把整個人靠在牆上,深深地吸氣放鬆自己。

他想,醫院就應該設立專門房間,布置成佛堂或者教堂,醫生閑暇時就在裏麵為病人祈禱永生。

這個晚上急診室相當的忙碌,光是叫急會診就叫了三次。兩點多時候,一個敗血症並發器官衰竭的老人意識模糊需要送往ICU,而家屬還在跟醫生抗議和爭辯老人隻是拉了一天的肚子而已。此刻已經是淩晨三點,急診喊他們評估一個腸梗阻心衰的70多歲的患者。胸腔都是水,肺部又有感染,心髒的負荷很重,普外科建議手術,但是心內科和ICU評估下來患者的心肺功能太差了,這個心功能肯定不能麻醉的。

普外的醫生剛從急診手術台上下來,聲音透露著濃濃的疲憊:“你說病人到醫院不是來救命的嗎?我們如果不做手術,那他到醫院來幹嗎呢?術中的危險,術後的風險,都能理解,你們評估說心功能不行,上台就肯定猝死,不能做。那好,不做手術,但是嚴重的腸梗阻、腹腔感染也是死路一條。”

心內科的醫生有點沉不住氣:“BNP這麼高,隨時可能猝死,這都不是能不能開完刀送去監護室的事情,是人麻醉之後能不能堅持到開刀的問題啊!說句難聽的大實話,以我的經驗來說,病人在台上肯定就不行了,家屬很難接受的。”

方南盯著圍在床邊的家屬,說道:“這個病人心衰已經十多年了,還中過風,長期照顧這樣病人的家屬,經濟和精神上都是重擔……最好的情況就是,手術順利結束,並沒有預期那麼糟,術後病人腸梗阻的問題解決了,腹腔感染得到控製,但是術後要進ICU,呼吸機、CRRT肯定要上,各種進口抗生素要用,營養也要跟上,一天就是一萬多。哪怕是挺過來了,但是病人心肺功能太差,無法脫離呼吸機,依然是待在ICU裏長期臥床,就算是出院了依然需要人照顧,所以重要的是家屬肯不肯治,願不願意花這個錢、冒這個險,還有能不能接受人財兩空的後果。你跟家屬談命,他們肯定糾結,你跟家屬談錢,他們就懂了。”

心髒跳得好快啊,頭好漲好痛,身體好冷啊,是醫院空調開的溫度太低了嗎?劉波靠在電梯壁上,搓了搓自己起了雞皮疙瘩的手臂,他迫切地希望能幫上點忙,可最後家屬還是選擇了放棄。

他猶豫了半天,終於問出口:“……剛才那個病人,方老師,如果換你你怎麼選?”

“我?我作為醫生肯定是選更積極的態度。”

“對啊,我也肯定選更積極的,手術抗感染治療,可是你跟家屬談話時候為什麼帶著偏向呢?三十歲的年輕人就應該積極治療,七十多的老人為什麼要暗地裏讓家屬放棄呢?站在救人的立場上,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我們都必須拚一拚,你作為一個醫生都這麼消極,家屬能積極治療嗎?”

方南元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反問他:“CRRT做24小時多少錢?美羅培南多少錢?這情況是不是還要上思福妥?白蛋白球蛋白是不是也要?這麼糟糕的心功能是不是要考慮IABP?最差還要上ECMO,這一天花多少錢你算過嗎?十天花多少錢?一個月花多少錢?完全不考慮家庭經濟負擔、病人預後和生活質量就大談特談生命的價值,年輕人,上網上多了吧?”

他一下子噎住了:“我……”

“而且我作為一個醫生,選擇積極治療,是因為結果無論是好是壞都一定會接受任何後果,但是換作一個收入普普通通的家庭,一群什麼都不懂的家屬,他們會嗎?就算是我們說得非常清楚了,一切手續到位了,有時候依然是救不了賴你,救回來後續花費太大也會怪你。說到底,其實就是看家屬能不能想明白,願不願意為患者多承擔一些。他們不願意,我們也無能為力。”

“最世俗的錢,最差的結果,未來的生存質量,患者的意願,權衡利弊之後大多數人都能找到答案,沒有所謂的對錯。”

劉波靜靜地垂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他知道不管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在重症監護室幾個月了,他還是那麼的幼稚、理想、天真,當醫生好難,還是當個無情的打工人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