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打得太猛,她手腳都有些冰涼,站在洗臉台前,看著鏡子裏那個麵無表情的自己。七月初的天空透著死氣沉沉的鉛白,梅雨天還沒過,空氣中流淌著一股毫無鬥誌的倦怠,真是讓人煩躁。周莬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就像是也一並不喜歡自己身上有這種倦怠的喪氣感。而且七月是暑假,醫院的病源一般會反跳性增加,在這個關鍵時候接任重症監護室的住院總,真的不是什麼好事。
這個早晨再也沒有比她更不想上班的人了。就這樣想著,她拿起手邊的遙控器關了空調,推開窗戶,讓悶熱潮濕的空氣流進來。
周莬從書櫃裏拿出盒子,打開信,最下麵的那張白紙上折痕線已經有些泛黃和毛躁,但對齊得十分平整。她認真地看著。他的話雖然很簡單,但是具有力量,具有力量的東西往往很簡單——一個善意的微笑,一點工作的成就感。此刻窗外天色已經微微發亮,樓上傳來隱隱的腳步聲,深夜停歇的蟬鳴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吵吵嚷嚷地彙聚起來,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撐著酸痛的雙腳站起來。
她像往常一樣搭著早班地鐵去上班,行李箱裏裝的是她作為住院總的全部家當——換洗的衣服,毛巾、牙刷、水杯、充電寶,護膚品,還有各種毛茸茸的玩具,地鐵載著稀稀疏疏的沒有生氣的人們,無精打采向前顛簸前進,大家都沉默無聲,仿佛在清晨裏保持安靜是種美德。
快要到站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麻醉科挺熟的醫生打來的,她連忙接起來。
“周莬,術後患者,剛開始是臂叢麻醉,但是麻醉後出現呼吸抑製,後來我們就給氣管插管全麻了,現在氧合不好,要來你們監護室監護。”
周莬還沒反應過來,問道:“怎麼給我打電話?術後氣血有嗎?可能是氣胸也可能是膈神經阻滯。”
“當然給你打電話啊,我早上打電話給任總,他說他下住院總了,現在你不是ICU住院總嗎?以後該喊你老總了。”麻醉醫生笑道,“氣血還沒抽呢,那抽完氣血再到ICU。”
“行,沒問題,我待會兒去看下。”
到了站之後,她站起來拉著行李箱跟著別人的腳步往出口走,心裏頭有些有些飄飄然。她很樂於接受“老總”這個稱呼,這是對她五年成長的肯定,好似自己也成為了一個可靠帥氣的醫生形象,為了從社會收獲一份價值而交付出大好的青春。
正想著呢,她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右肩,頓時腦中一片空白,緊接著變得漆黑。
她的包呢?
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搞得無比狼狽的她,茫然地站在出站口,她明明記得出門時候還從包裏拿出紙巾來著,如果丟也是遺失在地鐵的座位上,這些閃回的細節在腦子裏蹣跚兜轉、相互碰撞。
“你的包?是不是你的包?”忽然背後有人喊她,周莬一轉身,心裏的石頭瞬間重重地落下來。她的包!她如釋重負地接過來,長長地鬆了口氣道:“謝謝!太謝謝你了!”
那個視線驀地有些熟悉,也有些親切感,她抬起眼睛,看見一頭蓬起來有些翹的毛及高聳的鼻梁,藏藍色襯衫,頗有線條的手臂拖著跟她同款的小米拉杆箱,人站得很直很穩。
“裴老師?”
他微笑著說:“下次小心點,打電話的時候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東西。”
“我以後會小心的,謝謝裴老師。”周莬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你這箱子?看起來很像是把家都搬到了醫院了?當住院總了嗎?”
“對啊,今天就是正式住院總了,總共十四個月,總是住在醫院裏,住在值班室的住院總,二十四小時開機,一周六天隨時on call,晝夜顛倒,簡直是個晨昏無定的大冤種。”
“時間過得好快啊,你都已經是住院總了,那加油吧,小周總!”他笑著跟她道別。
“小周總”比“老總”好聽多了,她眼底帶著笑,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不由加快了步伐。
出了地鐵站就是醫院,說是市中心地段也不為過。這所醫院從民國時期就佇立在曆史洪流的中心,靜靜地承載著生老病死,再沒有什麼建築比它更懂得堅守生命的意義。在這座節奏飛速、忙碌喧囂的城市,這座老醫院不動聲色地把周遭的一切卷入那種孤靜清晰、按部就班的氣氛裏。
到了科室,電梯門打開,對門就是一間屋子兩張床位。ICU一共28張床位,2間負壓室,呼吸機、心電監控、微量注射泵、血濾機這些設備一應俱全,護士站裏的值班護士都在安安靜靜地忙著事情。她到更衣室裏換鞋換衣服,準備早交班。
查房、會診、醫生排班、床位管理、行政事務等一切與病區相關的工作都是她的職責,從現在開始,她就不再是昨天那個住院醫生——每一項決定都有上級醫生給她做後援,現在她不僅僅要對科室裏每床病人負責,還要負責全院的急會診和平會診。
更重要的是,住院總大多需要和領導打仗,和住院醫規培生周旋,然後成為人間大冤種,背下所有的鍋,讓科室和平幸福地穩定進行。
“周莬!”剛下住院總的老任喊她,拖著兩隻超大行李箱,拽著三個超大行李袋,姿態好似纖夫,滿麵紅光,“快快快,老總手機給你!”
“放一周假去哪裏玩?”
“哪兒也不去,回家睡覺。”
周莬深表讚同:“那前輩有什麼建議?指點指點我這個菜鳥?”
“不要胖,不要禿,我剛開始瘦了三斤,現在因為內分泌失調和壓力胖了二十斤,發際線也變得稀稀疏疏了。”
她臉上的興奮消失了:“……我努力。”
“我真的怕熬到猝死,於是買了兩份意外保險。”
“呃……”
“每天就是眼睛一睜開,就等著挨罵,主任們當麵罵我,住院醫規培生背地罵我,不知道你吵架水平怎麼樣,不過這種事情熟能生巧,跟別的科室吵著吵著就有套路了。”
“……”她已經麻了。
“周莬啊……唉……”上任住院總飽滿著複雜的情緒看著她。
這可能就是前任住院總和現任住院總最真情流露的時刻,在刑滿釋放與坐牢之間的一片狼藉中,在胸有成竹和啥都不會的惶惑中,在體味到自此前途坎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之後。
“呦,你們倆站那兒幹啥呢?還搞什麼神秘的交接儀式嗎?”主任大老遠地喊道。
“領會精神。”老任撂下一句話,“住院總是萬能的,但是萬萬不能做背鍋俠。”
周莬精神抖擻地在病房裏行軍,差不多巡查過一輪,雖然新進的病人還持續堆高,但情況都還算穩定,她打算晚點再看看。
“周醫生,3床的深靜脈插管拔不拔?”
“小周,5床之前補了2500ml液體,我給下了1500ml,待會兒你再給測個血氣看看吧!”
“周老師!快來快來!呼吸機怎麼又報警了!”
“周莬,7床記得催錢繳費啊!”
“周莬,在哪裏忙呢?快來急診幫我看看這個高處墜落腦外傷的,快點。”
“喂,ICU的住院總嗎?我這裏有個有心肌梗死病史的病人,剛摔了一跤,粗隆間骨折,能不能過來評估下支架之後可不可以做股骨頭置換手術?”
她掛掉電話,被信息量轟炸得兩眼發直,剛拿起白大褂準備百米衝刺到樓下急診,就聽辦公室有人喊:“周莬,打印機怎麼壞了啊?你過來看看!”
行吧,合格的住院總不僅要會看病,還要會修打印機。
前段時間轉來一位嘔吐腹瀉兩周的高齡老人,73歲,乳酸中毒昏迷,積極治療之後,病情已經穩定了,精神也挺好的,打算把他轉到普通病房,沒想到人卻不打算走了。這個病人轉不出去,新的病人收不進來,所有人都很頭疼。
ICU收費通常很高,但是隻要不上機器和藥物,床位費、護理費、觀察費卻不貴,而且有些病人,在ICU待久了,會產生依賴心理,非常抗拒回歸正常的生活。
說來這種病人也挺幸福的,每天被五六個人圍著,有護士,有康複科的,有呼吸理療師,圍在他床邊噓長問短,前兩天實習生還推輪椅讓他到外麵走廊曬太陽。
周莬好說歹說勸他,他卻死活不出院也不轉科,振振有詞道:“我天天有護士精心周到的照顧,喂水喂飯,端屎端尿,擦身體、刷牙、理頭發,還幫我按摩……我不出去,說啥也沒用,誰勸也沒用。我那家那個白眼狼兒子巴不得我早死!我要是出去了,他淨想辦法害我!”
“您在這裏住久了耐藥菌感染,到時候藥都沒啥用的,命都搭上去了!”
“你們醫生護士不也是天天在這裏嗎?不也都好好的?你們淨忽悠我。”
“再不出院,醫保局就會卡報銷,以後住院就不能報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