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氄��辦公室的門被粗暴地推開,同事氣勢洶洶從他的袋子裏撈走幾片薯條,頹然坐倒在椅子上道:“我真的服了,老太太93歲了子宮脫垂30年了,死活不要手術非要保守治療,一群兒孫推她來看急診,口罩也不戴,護士說兩句還被罵回去,他們是不是覺得急診都是為他們服務的?”
章成狂點頭:“是,最煩這種人了,把自己當大爺,見誰懟誰,誰願意看這種病人啊!”
“我真想辭職不幹了,三到五天一次夜班幾乎都是通宵,幾年夜班下來已經竇性心律不齊了,常常覺得心悸胸悶,本來我還想報名去武漢支援,但要是真去了,病人都沒好,我就能先倒下了……年前就跟主任說打算辭職,一直推遲到現在,疫情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束,我就擔心現在風口浪尖的,我辭了職,會對以後考編製或者找工作有什麼影響。”
“你知道嗎?前幾天一個阿姨跟我說感謝你們醫生在疫情中付出的一切,你們真的不容易啊,你們真偉大啊。”章成嗤笑一聲,“然後她接著說,我們家今後十八代都不會學醫,太危險了。”
“實話,理解。”他同事把椅子拖近了,悄悄說,“聽說我們醫院給抗疫一線每人每天補助三百,發熱門診補助兩百,而我們急診的,不算一線也不算相關人員,沒有補助……嗬嗬,我都氣笑了,你看,在這些領導眼裏,我們急診的付出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這個月能發多少?”
他同事冷哼一聲:“小道消息,工資不變3000多,獎金全院統一1500,所有醫生護士都是1500,有些科室疫情期間沒上班比如皮膚科口腔耳鼻喉都是1500,我們急診忙成死狗也還是1500。”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然手機響起來,章成立刻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他同事驚恐地瞪著他:“嚇死我了,你手機鈴聲跟我的一模一樣,我的心髒啊咚咚咚的,要死了……看來我已經落下病根兒,得了創傷後應激障礙。”
“我的心髒也要死了,想到這個月四千多塊錢,需要電一下才能繼續幹活了。”章成拍拍他同事的肩膀,走了出去。
到了搶救室,護士告訴他那個癌症患者怎麼勸說都不願意住院,堅持要出院。
末期癌症加上腹膜轉移,讓病人瘦到隻剩皮包骨,一頭淩亂的蒼蒼白發,因為癌細胞擴散引起的疼痛,他們隻能用嗎啡注射為他止痛。
“不不不,醫生我不住院,我隻是痛,現在不痛了就好了。”病人辛苦地喘著氣,盡管穿了厚厚的棉服,但是仍然可以看到幹癟的上半身,連肋骨的起伏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追著問:“為什麼不住院呢?我可以給您辦住院手續。”
“疫情前我住了好久的醫院,手術化療吃藥再手術,每天都感覺自己在等死,疫情之後我不得不回家了,現在哪怕疼一點不舒服一點,再也不用化療了,再也不用被困在病床上了,也不用看到隔壁床搶救不過來死了……”老人從病床上爬下來,花了幾分鍾時間站好,慎重又小心地踏著每個步子走了出去,就像是骷髏在走路般。
“可……”
老人抬起頭,對他說:“謝謝你們,疫情的時候還那麼辛苦,感謝醫生,現在你們那麼忙,那麼辛苦,我這一把不中用的老骨頭了也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您的兒女呢?要不要我給他們打電話?”
老人搖搖頭:“不用了,別讓他們知道,現在這個病毒很危險,出門就有風險,我得了沒所謂,我不能害了他們。”
章成不知道說什麼,隻能靜靜地看著老人駝著背,扶著拐杖一步步地走出急診大廳,他的身影邊緣因為光線顯得模糊,那模樣看起來就恰似死亡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了。
過了一會兒救護車送來一個病人,這個七十歲的老太太之前做過三次不同的外科手術,腹部堅如磐石,她的腸子粘著膀胱,膀胱粘著子宮,子宮粘著肌肉,肌肉粘著鬼知道的什麼玩意兒,整個場景就像是十條耳機線纏在了一起,然後又被整個封在了水泥塊裏,器官完全粘連在了一起,他趕緊打電話叫普外科來會診。
他跟家屬解釋道:“病人這個情況應該是要做手術的,但是現在疫情防控規定,醫院是不允許家屬陪護,也不可以探視,至於手術之後的看護問題,醫院為所有住院患者統一配備護工……”
“等等。”病人的大兒子立刻打斷了他,“護工是要收費的嗎?”
“是呀。”
“不是,你們醫院怎麼這樣啊?不讓我們陪護,還強製我們請護工,還要收費?哪有這種強買強賣的道理?”
他耐著性子解釋道:“這是當前疫情下麵醫院的規定,希望你們理解啊,一旦發生院內感染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需要對進入住院區的人進行嚴格限定,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舉措。”
病人的大兒子嗤笑一聲:“還沒動手術,就開始要跟我們收錢了,你們醫院未免吃相太難看了吧?你看看我們,哪個發燒肺炎了?我們都健健康康的,陪護怎麼了?就該影響到誰了?我也想問,你們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按照道理是不是也不能回家該住在醫院裏麵?憑什麼管我們家屬不管你們自己醫院員工?口口聲聲是為了疫情防控?我看就是醫院窮瘋了吧,真的離譜。”
章成抿了下嘴,心想著我這是怎麼了,竟然能夠忍氣吞聲至此,他嘴角抽了兩下,擠出個笑容:“這是醫院的規定,不是我的規定,您可別自己以為啥就是啥把鍋扣到我頭上,至於您想投訴就投訴,想網上申冤就發短視頻吧,您覺得不合理,我也覺得我們急診現在還全員備班更不合理,您要是投訴,順便一塊兒投訴了,能改了,大家都輕鬆不是嗎?”
這時候急診台那邊傳來大哭聲和各種嘈雜的人聲,章成跑過去一看,一個很年輕的女生被兩個人抬進來,她渾身癱軟,有些神誌不清地哭鬧喊著說著胡話,護士們趕忙上前接手,把她挪到床上,給她吸氧,章成一問家屬居然是卵巢癌晚期。
“唔……”病人痛苦地呻吟著,嘴裏喃喃地囈語道,“啊……呀……”
跟她一起來的應該是父母和爺爺奶奶,看著他們滿頭的白發,臉上崎嶇的皺紋,章成都不由得一陣心酸,他想上去給病人做檢查,沒想到病人十分抗拒,父母和奶奶輪番上陣安撫都沒有用,最後是四個家屬按著手腳做了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