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床空著的,上麵的被褥已經被護士換成了新的,周莬知道這個婆婆已經走了,她的老伴,她的女婿全都感染後最終離開了,隻剩下她的女兒,電話那頭她女兒說求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救她媽媽,因為她已經沒有親人了。
她不敢想象對方接到電話那一刻是什麼樣的情形,掛掉電話後會痛哭成什麼樣子。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家屬不能接觸遺體,遺體也不能在殯儀館停放,當場火化,沒有告別,沒有葬禮,連在媽媽麵前哭泣呼喊的機會都沒有……
她不願再想下去,她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脆弱,脆弱到很容易流淚。
她一直以來都與病人保持距離,給自己空間,保護自己。很多醫生都說跟如果跟病人太親近,病人情況不好或者不幸死亡,就會難受,甚至有希望幻滅的感覺,所以她不允許自己毫無保留,也不願大方掏出自己給別人。身為醫者,一旦對死亡軟弱,就會失去了方向。
周莬在隔離病區忙碌了一個晚上,病人的二氧化碳分壓高到血氣機器測不出來,她和其他人不眠不休一晚上的鏖戰,終於把數值降到50多,但是這樣的情況又能維持多久呢,病人有沒有可能逆轉的可能性,沒有人知道。
工作到早晨五六點的時候,是人最疲倦的時候。這幾天武漢升溫,剛進隔離病房就開始出汗,中途大家不得不貼著冰涼的瓷磚降溫,等從隔離病房出來時候渾身就已經濕透了。
她正在整理病曆的時候,科裏的電話就響了。
對方告訴她說是過世的病人的家屬,今天來拿死亡證明,她大腦迅速過了一遍,是的,前段時間病人由於病情過重,他們永遠失去他了。
周莬有一瞬間的恍惚,同時一股莫名的哀傷湧上心頭。這些天,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去世的人,因為每天都忙到根本沒有時間去傷感,送走一個,再接下一個,繼續戰鬥。
但是此刻,這些名字就像是舊電影回放那樣,一幕幕映入腦海:誰的腎髒不行了,需要做血液透析,誰的肝髒不行了,誰的凝血指標異常了,誰上了ECMO,誰發生了呼吸機相關性肺損傷,誰又胃瀦留了,誰的血壓又垮了,誰在淩晨去世了,誰又在早晨成功脫機拔管……有喜有悲,每一個名字,曾經都是鮮活的生命,現如今,終歸塵土。
下午回到酒店,洗完澡吃完午飯後她匆匆地趕往會議室彙報病史。
開完會,他們出征火神山醫院的領隊也是他們科室的主任笑著跟她說:“周莬你這個小孩,真的讓人不省心,你說你是不是偷偷瞞著你們家來的?你媽電話都打到我這裏來了。”
她不自覺地抓了抓短短的頭發說:“那……不是怕他們擔心嘛……”
“你媽托我給你帶了點東西,待會兒你去我那拿下,你啊,也打個電話回家報個平安。”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知道了。”
一個不大的塑料袋,拆開來之後是一疊口罩,各種不同的式樣,看起來是東拚西湊來的。兩盒兒童霜,是她小時候慣用的那個牌子,用來對付她身上時不時爆發的濕疹有奇效,來武漢之後,也不知道是因為水土還是每天穿著又厚又悶的防護服,她腿上起了密密麻麻的濕疹,每天都奇癢無比,她也用了一堆藥膏都沒什麼用處。
除此之外就是一袋薄荷糖,一袋巧克力。
說起來,她小時候沒有吃過什麼糖果,向媽媽討要些什麼,得到的答案總是“不買”。一次她到隔壁鄰居家玩,鄰居給她幾顆薄荷糖和一塊巧克力,再往後一些,她偷了十塊錢,拿那些錢去買薄荷糖和巧克力。那天她跪在地上被尺子揍,一邊哭著說我就是想吃零食,為什麼隔壁鄰居家小孩有糖吃,我就沒有,她比我過得幸福吧?
她打開一張紙。
親愛的女兒:
今天是你援鄂的第三十天,前兩天的天氣預報說武漢快到春天了,這幾天我們這裏的陽光也是軟軟的,風也是軟軟的,家門口的梧桐樹也抽了新綠,我想所有人的春天也快來了。
你每天的工作一定很忙吧?你自己要多多注意保重身體。大年初一,吃晚飯的時候我們看著新聞,忽然你徐叔叔說,不知道周莬有沒有報名去援鄂,還問我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你,我左思右想跟他說周莬是個有主意的人,她要是想說就會說的,不想說就不用逼問她了,但是幾天前跟你通話,你說自己一切都好之後就匆匆掛斷之後,我忽然掉了眼淚。
你長大了。
你一直在長大,而我卻一直覺得你是個小孩子,對你身上發生的成長變化刻意地視而不見,而現在我每每看到電視裏一線醫務工作者的動人事跡,都有種欣慰的感覺——因為我女兒也是其中一員,你剪掉了頭發,穿著防護服,在抗疫的一線救死扶傷,你已經是個能夠扛起責任前行的成年人,是一個能保護我們的成年人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也像我這樣,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孩子長大了,你不需要我的喋喋不休的嘮叨,不需要我強勢的掌控,也不需要我對你的生活指手畫腳,我有很多感覺,欣喜,驕傲,不舍,愧疚,無力。
疫情爆發後我就一直天天看新聞,刷到一則新聞說母親去世了,她的女兒追著救護車喊,當時我就淚流滿麵,當時我因為甲流進了重症監護室,你是不是也如此的難過和焦心,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災難裏,會有很多人失去自己的至親,他們甚至都來不及對對方說一聲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