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還有人記得我,這就夠了(1 / 3)

出了潔淨區,他轉了個彎,午後的陽光從陰暗走廊盡頭的窗戶穿過來,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個巨大的陰影,走廊發黃的白色牆壁旁邊擺著幾盆翠綠色的吊蘭,病房沒有開燈,但是看起來柔和又明亮。11床坐在房中央的輪椅上,待病區主任和其他幾個醫生護士魚貫而入的時候,他抬起頭細細盯著每個人看,透明的麵罩蓋住了他的口鼻,麵罩的一端接著一條長長的塑料管子,連接到一台轉運呼吸機上。

這是他們病區第一個要轉出院的病人,曾經他也是在生死邊緣徘徊的人,如今他已經可以出院去隔離點隔離。

都說七尺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現在哭得淚流滿麵:“醫生,我不想走,在這裏,有你們在特別有安全感,但不走又不行,太感謝你們了,醫生,謝謝你們!”

也不知道是第一個重症病人出院,還是情況確實是好了一些,方南元感覺現在的病人沒那麼重了,也許是第一批病人最重所以死亡率最高,留給他們的都是有希望治愈的,也許整個團隊治療有經驗了,但是遺憾的是現在對新冠肺炎依然還沒有特效藥的,各種抗病毒藥物,都沒有顯效,關鍵還是支持對症治療。

病人缺氧了,他們就想盡一切辦法提供氧氣,腎衰了就給他透析,凝血差了就給他輸血,營養不夠就腸內或者腸外營養支持,心髒不好就加些營養心肌的藥物,肝功能不好了就要警惕各種藥物的肝損傷……

在這裏,任何費用都不用考慮,他們可以用上最高端的設備放手一搏;在這裏,任何細節都不能出錯,因為踏錯一步就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

轉眼之間來這裏已經二十天了,有人說一個習慣的養成大概需要三周,先不論這句話的真偽,但經過這三周的重複曆練,他們已經完全習慣戰場上的節奏。

反複的手消毒、悶在防護服裏六小時的不吃不喝、隔著霧氣護目鏡模糊的視力、淩晨三四點的上班下班……有了源源不斷的物資,嚴密的防護,各種醫療設備支持,麵對病魔他們也不像之前那樣的恐懼和焦慮,因為治療、護理和安撫的需要,他們也不再害怕與患者走得更近。

病人和他們逐漸熟悉和信任起來,慢慢也變得親近,也越來越配合,見麵互相打氣已經成為他們每天與患者交流的習慣。

交班的醫生跟他說:“2床婆婆昨天拔了管,現在在用無創呼吸機,但是心率還是很快,呼吸也很急促,待會兒你要多關注下。”

他走到病人床邊,婆婆明顯消瘦了許多,因為先依賴了呼吸機一段時間,現在拔了管子靠自己呼吸,不一會兒就會氣喘籲籲、筋疲力盡。她躺在床上,無精打采地盯著天花板。

他聽了聽心跳和肺部呼吸音,檢查每一條管路,審視是否有任何功能障礙或感染的危象,沒發現太特殊問題。

方南元安慰她:“婆婆你不用擔心,你已經好很多了,已經過了最難的時候了,再堅持幾天,馬上就可以出去跟家人團聚了。”

沒有人回應他,她還是兩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像一尊木雕樣呆滯,似乎什麼也聽不見。

他跟護士說:“婆婆有手機嗎?或者有沒有她家人的微信,給她打個視頻。”

視頻電話接通了,他看到婆婆臉上的木然慢慢地瓦解了,她渾濁的眼睛裏透出一絲絲的亮光,漸漸地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眶。

護士把手機拿走了,方南元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說:“婆婆,你看你家人都很好,你也要努力恢複,盡快出去跟他們團聚。”

她費力地點點頭,然後抬起頭,眼睛眨巴眨巴的,對著他笑了一下,那一瞬間她似乎被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感和甜蜜感所填滿。

沒有別的處理,病人的呼吸氧合逐漸好轉。

“醫生!我的核酸是陰性!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這裏真的是太無聊了,比坐牢還難受。”

5床的病人坐在床邊,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在空中晃蕩,他已經脫離了呼吸機,改經鼻高流量吸氧,如果情況好轉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見沒人搭理他,他轉頭問:“護士小妹妹,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麼啊?中午那個土豆燒牛肉還行,就是肉太少了,根本不夠塞牙縫,橘子也太小了,沒吃過癮。”

同班的護士不由得笑出來,問他:“餓了嗎?牛奶喝不喝?我待會兒讓同事給你拿進來。”

“我不怎麼愛喝牛奶,但是泡點麥片可以。”他揉揉自己的肚子,“這破病讓我瘦了快二十斤,這幾天胃口好些了,能多吃點了,但就是不長肉,我得多吃點把肉長回來。”

“可以啊,阿叔恢複不錯,棒棒噠。”

“那是,你知道嗎?那天我跟我老婆正準備出發去機場,這是我花了一年親自安排的退休旅遊計劃,卻在出發前緊急被隔離送到醫院,我得趕緊好起來!我還想跟我老婆一起享受退休生活呢!”

過了一會兒,他們巡查完病人,經過他的病房,就聽到他在那搖頭晃腦地用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道:“雪花飄飄北風嘯嘯,天地一片蒼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隻為伊人飄香……”

大家都笑了,這個精神,估計明天就可以弄走他了。

誰也想不到,半個月前他還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

這場疫情給普通老百姓帶來了翻天覆地的巨變,他們見過很多感染肺炎之後抑鬱自責精神一蹶不振甚至想要求死的病人,但是像5床這麼積極樂觀的真的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