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2點的時候,他們再次巡視了一圈病區,6床的情況的確不好,太多的基礎病,高血壓、冠心病、感染性休克,在他們的努力下病人熬過了半個月,但是此刻已經回天乏術。
就在他們緊張地搶救的時候,方南元忽然發現5床的阿叔直勾勾地看著他們,他連忙用身體虛虛地擋了一下:“阿叔別看了,你好好睡覺,我們在搶救呢。”
6床躺著的老人,瘦削的四肢垂掛著鬆弛的肌肉,手臂大腿都有針孔和淤血,形成一大片紫色斑痕,氣喘籲籲的醫生又開始按壓胸部,腎上腺素從中央靜脈導管快速注入身體裏,電極板放出電流,直透心髒,病人的軀幹抽搐著跳起一下,空氣裏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焦糊味。
搶救的場麵對普通人來說衝擊特別巨大,各種搶救措施對身體造成的摧殘,活人漸漸變涼的感覺,那種悲傷的氣氛,很駭人,肯定會影響到病人的情緒和心理狀態。
“我沒看,我就是腰睡疼了,換個地方,哎喲……”他裝模作樣地動了兩下,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著對麵,“你們忙你們的,別管我……”
搶救了近兩個小時,方南元開口正式宣布死亡,跨過一灘濺出來的鮮血,滿地都是用過的注射器、管子這些醫藥殘骸,所有人都精疲力盡,滿懷著遺憾和難過。
匆忙中他瞥了5床一眼,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淡定,頭頂上的心電監護依舊波瀾不驚,血壓、心率、血氧飽和度、呼吸穩定得簡直不能更好。
“阿叔你不怕嗎?”有個醫生忍不住問出來。
“不怕啊。”他慢慢坐起來,“我都死裏逃生過一次了,有什麼怕的?麵對死亡最正確的做法是直麵他,努力活好每一天,做讓自己最快樂的事情。正所謂未知生,焉知死,生死離別本來是每個人都會麵對的事情,但是我們的文化裏麵,對於這件事早晚會發生的事情,卻是很忌諱的。就像明明知道道路盡頭是個黑洞,卻不關心黑洞裏麵是什麼?反而拿著板子擋著眼睛,欺騙自己沒有黑洞,不能認真考慮死後的事,就不能認真麵對活著的事。”
“阿叔,你這話說得太透徹了,有水平啊。”
“那是,我是大學教授呢。”
早上七點鍾,他一夜未眠,推開會議室的門,來自呼吸、麻醉、重症、外科、腫瘤及感染等各個專業的醫生全部到場了,電腦上也連線著專家,此刻會議室裏愁雲密布,領隊、科主任和一群醫生圍坐在一起研究討論著這個病人。
“8床有大量腹腔出血,我給他做了B超,做穿刺抽出來的是血。”
“血壓現在已經很難穩住了,我們已經上了升壓藥,輸了血,剛才我們通過上級聯係到了武漢當地的外科醫生團隊,目前的方案是給患者做一個腹腔穿刺引流……”
“哪裏出血?肝破裂?脾破裂?血管損傷?”
“看不清楚,不知道,如果能做一個CT或者血管造影就能知道了,但是現在患者上著ECMO、CRRT,想挪動一步都很困難。”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了,這裏麵有很多醫生,但是似乎沒有一個人能收住韁繩,隻能看著病人跌下懸崖,墜入大海。
“還是得做CT或者造影,必須要明確出血部位,不然這樣拖下去情況會越來越差的,隻有明確出血部位,才能決定下一步的方案。”他們領隊最後拍板,“大家想想辦法,要搏一把!”
轉運去CT室做檢查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換作平常時,病人這麼危重,他們都要再三衡量。更何況現在他們全穿著厚厚的防護服,行動都不是很自如,連搬個病人都需要耗費大量的體力,況且隔離病房跟CT室不在一棟樓裏,將近五百米的距離,路上又是坑坑窪窪,病人還帶著ECMO、微量泵,真的是險象環生、九死一生。
但是說做就做,領隊打電話給醫院領導,協調人手,他跟幾個醫生下樓去勘察路況,商量方案,畫出最穩妥的路線圖,確保這一路上通暢,萬無一失。
他們九個人穿上厚重的防護服,小心翼翼推著病床、呼吸機、ECMO機子、氧氣筒、心電監護儀、搶救微量泵、搶救箱、呼吸球囊等諸多設備環繞床旁。這段不到五百米的路,步步驚心。
幸運站在了他們這邊,一條短短的路,花了近乎半小時時間,患者順利到達CT室,有驚無險地做完了CT,終於找到腹腔內大出血的元凶——脾髒出血,片刻不耽誤,他們立即把病人轉運至介入科,進行介入止血治療。
從介入科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接近晚上了,手術很順利,他們推著病人往回走,路燈的燈光依次氤氳點亮,像海上一道道指引的星辰,又像一個張開的懷抱。
那一束束簡陋的燈光此刻就像是他們太陽,晝亮的燈灼在他們身上,亮起毛茸茸的一層光,像這些醫生蒸騰而起的溫暖的小宇宙,像隧道裏那個讓人心安的出口,帶著希望通向灼灼閃亮的未來。
一輛救護車從他們眼前開過,負責維持路況保安示意他們稍等片刻,這時候忽然有人驚訝地喊道:“啊,櫻花開了。”
所有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捕捉到那一抹鮮亮的顏色,空氣裏漂浮著一股春天的氣息,前幾天的飄雪還曆曆在目,幾乎隻在一夜之間,暖風推波助瀾,春的跡象在滿世界塵土裏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