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還有人記得我,這就夠了(3 / 3)

他給了春天一個無比溫柔的笑臉。

在酒店一覺醒來,方南元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六點鍾,他又倒在枕頭上,把枕頭緊緊地壓在臉上,仿佛它可以給自己一點睡意,但是他腦海裏浮現的是15床的情況——生命體征平穩,但很快出現不能解釋的意識障礙,深昏迷,這難道是病毒導致神經係統損害嗎?如果再不見轉機的話,一個家庭就會失去他們的頂梁柱。

他感到冷,扯了扯被子,又感到太熱,撓了撓手臂,上麵的紅疹還沒有消,他不敢用力抓,抓破了噴酒精消毒的時候會更痛。看著窗前,天空中已經微微泛出橘紅色,暖暖的,有溫度的,過了一會兒刺眼的陽光徐徐地鋪陳開,把這個清冷的城市渲染得生機勃勃。

他打開微信群,群裏通知了他們醫院已組織了一百餘人的醫療隊,很快就要趕來武漢,他們會被派往方艙醫院的集中隔離點和雷神山醫院,武漢的保衛戰已經開始總攻了。

“另外我們首批醫護人員也要準備撤離了,我知道你們很不舍,因為這場戰爭還沒打完,但是你們已經很辛苦了,在疫情剛發生的時候,在沒有物資沒有援助異常艱苦的條件下,孤身奮戰到現在,你們是最了不起。”

重症病房的病人,已經轉出去幾位了,剩下的每個人身上都是各種管道,除了呼吸機工作的聲音、監護儀閃爍的節奏聲,就是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

一袋營養液接上,從病人的鼻腔灌入體內,呼吸機“噗噗”地打著氣,每四個小時來吸痰,定時翻身。漫漫的一天似乎沒有盡頭,不時被嗶嗶聲和嗡嗡聲打斷。

鎮靜藥物讓人思緒混沌,恐怖和黑暗如此交替反複,呼吸不暢,身體虛弱,周圍扭曲的聲音,記憶支離破碎,肺沉甸甸的,蒼白,這樣的循環不斷地重複。

而那些做複健的病人身上的血管彎彎曲曲的,像蛇一樣,皮膚黃黃灰灰的,上麵有大片藍紫色的淤青,他們像是機器人舞蹈一樣,帶著長長的管子,反複下床或移動,日複一日地鍛煉著自己病後的筋骨。午後的空氣晶晶亮亮,每個人都吃力而緩慢地朝著某個目標前進著,他們從長久的睡眠中醒過來,為了再一次跟正常人一樣在大街上散步,又或者是能自己拿起筷子吃飯,自己換穿衣服等瑣碎小事而努力著。

方南元想,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這樣陪著,把每個病人都完整健康地送出重症病房,但是他要走了。

他忙完臨走的時候,又輕輕地進去看了一眼,聽著機器偶爾的報警聲,他跟護士說麻煩把報警的聲音調小點,讓病人好好休息。

過通道的時候,就隻有他一個人,脫防護服時,值班人人員很驚訝:“方醫生這都十一點了,怎麼才出來?”

“我去看了幾個病人,情況有些重。”說完大家都默而不語,其實大家心裏都懂,這些陌生人原本可能是他們一輩子都不會遇到的人,而現在的,他們成了他們最牽掛的病人,因為大家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一座城市緊挨著另一座城市,無盡頭地延伸,命運休戚與共。

還有三天就要離開這裏了,距離撤離的時間越近,日子就過得越快,但重症病房和辦公室仍將經曆漫長的一天。等到離開醫院時,就算再依依不舍,日子的腳步,似乎又往前跳了一大格。

直到最後,方南元已經完全不記得是怎麼樣糊裏糊塗的情況下把這一切結束的,一晃眼就到了最後一次值班了,除此之外,就像是學生時代拚完期末考終於解放之後,狂睡十來個小時昏迷中的一個巨大夢境。頭腦昏昏沉沉,所有記憶的殘像變成了片段,醒來之後開始一層一層剝落,那些難過悲傷失落和徹夜不眠的記憶像泡在牛奶裏的餅幹一樣逐漸軟化,溶解消失掉。

最後一天的陽光漸漸出現在窗口,他處理完最後的治療,已經七點多八點了,五、四、三、二、一,秒針走過了八點,跨過那條線的時候依然沒有停下腳步,這次倒數沒有歡呼,沒有掌聲,沒有互相道別,隻有他心裏知道,經過了那一個時間點,他已經不用守著了。

隔離病房的大門在身後關起,他知道他不會再回到這裏了。

而這裏的病人也不會再記得他了,大量的鎮靜鎮痛藥會讓他們產生順性遺忘,他們會把這段慘痛不愉快的記憶抹去。

走出醫院大門,已經是早上,外麵撒滿了三月初金色的陽光,方南元停住了腳步,再一次回望這一切,他幾乎記不住什麼。可能是因為每天行走得太匆忙了,也沒有來得及看路兩旁的街景和樹葉,還有人,還想聽一下熱鬧而活潑的市井聲,體驗下各種美食,然而現在都太遠了。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來,陌生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方醫生,你能看見我嗎?”

他環顧四周,在他兩米開外的一輛車上,有一個人從車上下來,在家人的攙扶下對著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似乎用全身的力量在說話,沙啞的聲音微微地戰栗:“謝謝你,方醫生,你要保重,等疫情過去了,請你再來這裏旅遊,到時候請你一定聯係我,我們全家給你做導遊……”

方南元眼圈一熱,內心被一種感覺莫名擊中,有感動,有心酸,說不出來。

是呀,還有人記得我,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