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有些人叫我老師,覺得我好像無所不能,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都要找我;另外一些人,就經常對我指手畫腳的,說“你好歹也是博士畢業,怎麼這個不行那個不會啊你讀博士都讀了啥啊”吧啦吧啦一大堆批評指導意見。
最近他收了一個患者,老年男性,有長期吸煙史,熟人擬做腹腔鏡膽囊切除術,因為擔心全麻術後出問題,他多抽了一個動脈血氣,結果氧飽和度40多,戳破了患者僥幸心理的小泡泡。手術停了,患者和家屬當著他上級的麵,罵他死腦筋,還說是沒給紅包,所以故意不給他們做手術。後來上級跟他說,這個是個關係戶,院長都要給麵子的,大家都知道術前要查血氣,血氧低麻醉怎麼可能給麻,但是要跟患者家屬有技巧地溝通,這些關係戶直接影響主診的口碑,主診能收到很多病患,那整個組的獎金也很高,皆大歡喜。如果不被患者認可,我們團隊床位收不滿,獎金就會比其他分組少很多。
他跟我抱怨說,太難了,當學生的時候從來不需要考慮那麼多問題,工作之後醫院要考慮方方麵麵,當醫生真難。
境遇轉變如此之快,從學生到社會人,同事之間,醫患關係的巨浪接二連三地襲擊過來,有的人曾經戲謔過道“你不是你的人,你是上級的人,上級不是你的人”,隻能在驚濤駭浪中苦苦掙紮,所以很多時候你身不由己。
每個地方的ICU有很多自己特色的東西,甚至它出醫囑,病例書寫等等都和你原來所熟悉的那一套不是很一樣,千萬不要說我以前待的醫院是什麼什麼樣,謙虛好學地快速適應吧,這樣你會很迅速地融入到團隊裏。
作為一個ICU醫生,操作固然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什麼時候做什麼,怎麼做卻不容易,比如說ECMO,要明確治療的目的,是要去維持恢複心肺係統,或者準備心導管手術,還是肺栓塞取栓,每一例都要有目的。為了裝而裝ECMO,最終隻是拖延時間,患者難逃死亡。
當你對ICU的學習有了粗淺的體會之後,就要在臨床上多動腦筋了。書誰都有,指南誰都會看,但是要真正地理解是不容易的,如果你隻是一味地聽上級醫生的話,隻當一個臨床治療的執行者,最後你什麼都學不會。
所以當一個新病人轉入的時候,你可以想想醫囑怎麼出,寫下來,然後看看帶教老師的醫囑,看看他是怎麼出的,理由依據是什麼,跟你思考的有什麼不同,如果你搞不懂的話,要積極地跟他討論,向他學習。知識和經驗就是一次一次地積累起來的。
你的醫學生活不僅僅是學習,你還要深刻地麵對醫學這件說是科學,其實充滿著玄學的事情。醫學是模糊的,幾乎每一步都在權衡利弊,每個決策都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們都在賭。
同時醫學也是個很痛苦的事情,深切的悲傷影響著每個醫療團隊的成員,泛濫至我們的私生活,日複一日地腐蝕著我們內在的勇氣和力量,而重症監護室麵對的是最嚴重的、有一個或者多個器官衰竭的垂危病人。
有個ICU醫生說,其實自己一點都不想上班,因為他上班就要去看身體每況愈下的病人,搞重症到了一定的年齡,真的沒什麼成就感了。
他形容ICU就像是沼澤,一旦踏進去就會越陷越深,重症監護室80%的病人都會經曆病情的轉折點。當了主治之後,每次離開醫院都很忐忑不安,害怕病人的情況突然轉折惡化,不想搶救的時候他不在場,還會覺得病人死亡,是自己沒有盡力的失敗。
他說過:“最無奈的時候是跟家屬說,我們正在盡一切努力,這句話基本上就等同於死亡的宣告了,無論說過多少次,每次說出口的時候,都很難過。”
但是醫生的本能就是要做點什麼,我所見過的ICU醫生都會像瘋子一樣,一再地確認病人狀況和生化指標,不停地思考、展開會診多學科討論,重新調整藥物,上各種儀器,一旦想到死亡就要帶走他們的病人,就實在無法甘心。
這個世界上,有一群這樣的醫生,堅持到最後一刻,是對生命最大的敬意。
狄更斯曾經說過:Have a heart that never hardens, and a temper that never tires, and a touch that never hurts.
重症監護室總是上演著驚心動魄的搶救,展示著各種高科技的手段,也包含著你們這些重症監護室的醫護人員,殫精竭慮地付出、耐心和同理心,對病人和家屬的關懷和安慰,你們能夠在生死關頭拉住病人,也會盡所能,讓病人好好地走。
希望你能夠做一個可靠的讓病人信任的ICU醫生。
裴沄
2017年6月
周莬:
展信佳。
恭喜你迎來了住院總的生涯,從此你就要開啟一年365天都得待在醫院裏,每天早上查房、下醫囑會診、處理病人,時不時來一個搶救,每天接到無數會診單、上百個電話的忙碌而充實的生活了。
如今再跟你像是說教一樣講臨床和醫院的種種故事已經不太合適,有些事情你體會得比我深,想得比我更深刻,領悟的道理比我更多,所以我想從別的角度,給你一點經驗。
作為ICU的住院總,有時候你不得不驚歎於命運的安排,每天都頻繁地見到急診科的醫生,而且你不管是頂著一頭亂發從值班室的床上滾下來,還是剛搶救完病人,渾身血跡、土灰土臉地從病房裏爬出來,不用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因為他們每次見到你都會眼前一亮,你在他們眼裏整個人都是發光的女神一樣。
急診科的主任,麵相很嚴肅,不苟言笑,笑起來還有種皮笑肉不笑的可怖,脾氣非常的暴躁,他說話速度非常的快,你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跟上他的節奏,好在他因為習慣當個複讀機,每次說話都要重複好幾次,所以你多聽幾遍總是能明白的。他這個人很直率,說話相當的直接,不用擔心他是針對你,他針對的是——在座所有的人,最關鍵的是,他是個盡責又有底線的人,如果遇事不決,其他人又在打太極的時候,你可以直接找他。
如果他在,那整個急診的氣氛就特別沉重壓抑,不要隨隨便便地開玩笑,不然你的下巴絕對會被凍掉。
而與之相反的是老李,才四十多歲,就十分的慈祥和藹,很像是早起在公園溜達時候會遇到拎著鳥籠的大爺,看下麵的醫生都是慈父看逆子般的神情。急診裏每天都上演著人間的百態,什麼奇葩的事情什麼奇葩的人都有,急診工資不高壓力又大,以他的水平完全可以進修之後完成職業生涯的轉型,但他還是一幹就是幾十年。像他這樣,安忍不動才是真本事,十分讓人佩服,表麵上看他心不在焉,但他處理起事來,總是那麼遊刃有餘。
而夏醫生,這位我曾經的同學,為人瘋狂又搞笑,這把年紀了還燙著頭小卷,他這個人很危險,人品奇差,他的班通常一折騰就是一夜,即使有短暫的間歇,也是不斷地仰臥起坐。每次他值班,總是有奇葩的事情發生,久而久之怕醫鬧被家屬打,纏人功夫一流,不管有事沒事都會喊會診,沒床不收也要過來看下寫個意見解釋一下,如果遇到他值班,再忙都要去看一眼,這是我們這一屆人的共識。
除了急診科的這些大佬,你還會多次組織多學科討論會議。麵對普外科的主任,你要做好萬全的準備,他對彙報醫生的要求非常的嚴格,答不上問題就會厲聲責罵;神經外科的主任腦子轉得很快,溝通能力很強,經常連珠炮一樣的問題把人問到一臉懵;呼吸內科的主任對任何不對勁的地方都要刨根問底,任何含糊的地方都不掉以輕心,堪稱嚴謹的楷模;而感染科的主任人很幽默風趣,他會勸你少自作聰明,多讀文獻,以免一張嘴就暴露你的無知,也會說角逐奧斯卡最佳演員的夢想,又離你更近一步,總之你要學會聽懂他的幽默;最讓人感到舒適的就是血液內科的主任,他幾乎很少刻意地引用指南,也從不把某些認識絕對化,而是留給大家一些思考的空間,但是你要知道,血液科嘛……
寫到這裏,我想到了自己做住院總的日子,跟急診的同事為了一個主動脈夾層的危重病人,苦口婆心地勸家屬動手術勸了三個多小時;被當時普外科的大佬瘋狂地電擊黃家駟外科學的內容;連幹了二十多個小時通宵無休的胸外科前輩,在淩晨兩點的手術台上手把手地教我怎麼分離血管;就著值班室昏暗的燈光,一個人津津有味地吃著冷掉的年夜飯,後來我還記住了很多送外賣的電話,不需要翻,連手機號都能背得出來。
那時候我還跟胸外科的吳教授打過幾場乒乓球,他跟多數前輩不一樣的是,他反複強調在臨床外,我們需要尋找自己的興趣和愛好,臨床是枯燥的充滿壓力的,而興趣和愛好能幫我們排解煩惱,這是我遇到為數不多如此關心臨床醫生生活的大前輩。
那段時間裏我經曆了許多坎坷和挫折,也曾有過驕傲的成就感和感動的淚水,這一年時間過得很快,而病人永遠是我在漫漫時間中最重要的證人。
這一年的時間裏,你會跟醫院裏的同事,神一般存在的前輩,還有各種各樣的病人一起麵對“疾病”這個敵人,你會變得更成熟穩重,更遊刃有餘。
想著它們前進,努力,會更有鬥誌的。
裴沄
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