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現在對你說,現在社會的整體信任度幾近不及格,醫生這個工作充滿了危險和負能量,如果你無法承受,現在轉行還來得及,你會聽從我的建議嗎?

我問過很多學生,大部分人給我的回答都是:我都已經堅持到這一步了,所以還是會繼續下去。

典型的沉沒成本。

我說,那我換個說法:要當一個醫生,需要不斷地努力,學習和思考,需要在巨大的壓力下做出正確的決策;需要有勇氣直麵鮮血,需要有責任承擔一個陌生人的生死;需要隱忍自己的情緒將壞消息和死亡傳達給已經憤怒崩潰的家屬;對患者和家屬,對這個社會需要有源源不斷的善意和愛心。

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在這個浮躁的世界下,需要抵擋誘惑,甘於清貧。

捫心自問,你們做得到嗎?

很多學生都說我不知道,這些要求也太可怕了,我怎麼能做到呢?

但我們很多醫生每天都這樣做,你可以說是生活所逼,但是很多人堅持下來了,不僅僅是為了生活。說實話,這很不容易,醫生是直麵生死的職業,要在日常工作中麵對令人痛苦和心碎的一幕幕,而且天天如此,這份工作不是誰都做得來,當我們想要傾訴的時候,周圍的親朋好友不能共情,網絡對我們充滿了刻板印象和惡意。久而久之,我們會建立起自己的心理防線,變得麻木沉默,這些都會摧毀對於一個人對正常生活的一切渴望,所以你知道,我們醫生年輕的時候鮮有完滿的戀愛和婚姻。

現在這個社會、人、人心是有病的,需要良相和良醫,同時,我們也需要有責任感的大環境和有良知的患者。

寫到這裏的時候,再回頭看看,不由得苦笑,覺得自己講的都是廢話,再提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說什麼,隻是想起一句話“你怎麼樣,中國便怎麼樣,你有光明,中國便不會黑暗”。

裴沄

2013年8月

周莬:

展信佳。

每個醫生都有難以忘記的病人,每個醫生心中都有塊墓地。

有一些病人,有一些病例,就算過去很久,也能夠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

這個病人是車禍來的,很年輕,隻有27歲,來的時候還能說話,胸腹CT提示胸腔積液,脾周積液,所以急診先給他做了剖腹探查,腸管探查的時候,主刀還說這個年輕人還行,也就是一些小的出血點,忽然一灘血就像是水龍頭打開一樣噴了出來,帶著銅味的血湧到我袖子上,浸濕了布單,主刀大喊著吸引吸引,瞬間就吸引出了1000ml的血。

血源源不絕地湧出來,血壓不停地往下掉,那個時候,我覺得周圍人都在以慢動作進行著搶救。血和血漿慢慢地滴進管子裏麵,而血流得那麼快,根本留不住,視野裏全是紅的,什麼也看不見,找不到出血口,沒法鉗住任何一根血管。

血壓垮了,腦細胞死去,循環衰竭,血液中的乳酸飆升,創傷性休克,生與死,成與敗,其實隻有一線之隔。體外循環組來了,接著磁懸浮渦輪發出嗚嗚聲,人工心肺機有條不紊地運行著,把腹腔的血液經過體外循環重新從主動脈輸回去。

手術順利,我們結紮了肋間動脈,夾閉了髂總動脈,最後病人回到了重症監護室,我想經過那麼多醫生的努力,他這麼年輕,真的不應該毫無必要地死去。

第二天的時候,重症監護室打電話給我說,病人氧飽和不好,家屬要求積極治療,我給他上了ECMO維持血氧、保護心肺功能。到了第五天的時候,他還沒有好轉,而是逼近了深淵。血液中的鉀和乳酸都在升高,很快就得做CRRT,此刻呼吸機在幫他呼吸,ECMO輔助著他的血液循環,CRRT代替著腎髒的功能,在高科技的重重包圍之中是他年輕殘破的身體。

最終他還是沒有挺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我們醫院的社會規培生。

從別的醫生口中得知,車禍當天教學主管考勤,他不在,主管打電話給他沒人接,主管大發雷霆,說這個人太不像話了,缺勤不請假,打電話也不接,我一定要讓他補輪!

他獨自一個人遠離父母,來這個陌生的城市闖蕩學習,出意外的時候孤身一人。我想,如果一個人久久聯係不上,他的親朋好友會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但是醫院卻隻在意今天這個規培生是不是偷懶或者鬧情緒故意不來上班。

他在被推進手術室之前一直問我會不會死,我說沒事的,你閉上眼睛睡一覺就好了,他就乖乖地閉上眼睛了,卻再也沒睜開眼。

想到這裏,我就心如刀絞,理智幾乎要被擊穿了,痛苦、絕望、悲情淹沒了我。

每次看到他,我都很想喊喊他,某某醫生,他忘了自己是個醫生嗎?忘了自己如何用那雙手書寫一個個病曆了嗎?他一定知道如何應對創傷性休克,我很想求求他,克服這一切,戰勝這一切吧,從噩夢中醒醒吧!27歲,他前麵還有一整個人生,他本可以學成回到家鄉,當個好醫生,治病救人,孝敬父母,娶妻生子,而不是這樣在重症監護室結束他的一生。

有些事情,醫生一輩子難忘。

我一個好朋友曾經說他實習時候在腎內科的透析室,那年冬天特別冷,濕冷的雨夾雪裏,有個腿腳不便的老太太,步履蹣跚地推著慢性腎衰兒子的輪椅往透析室走去,她穿得很單薄,臉凍得發紫,他說他再也不想重溫這種場景了。

科室裏學生說,血液科全是痛苦,人間慘劇。得血液病的人,沒有輕易放棄的,化療放療各種治療都上了,但是結局都很慘很慘。他管的病人最後彌留的時候,不停地說著我不想這樣活了,但是我如果走了,我家人的希望就全沒了,醫生幫幫我,救救我,聽得周圍的醫生護士心都碎了,他說這輩子再也不想進血液科了。

我很理解你的難過,我也很感謝你的信任,向我傾訴,甚至向我檢討,從醫那麼多年,我見過很多像你這樣第一次麵對死亡,麵對家屬的悲慟,就跟著“啪嗒啪嗒”掉眼淚、甚至嚎啕大哭的學生,也見過嚴厲的上級醫生,一點麵子都不給地嗬斥學生說要哭就出去哭,幫不上忙還添亂。

醫生是需要理智和冷靜,但這不意味著你情緒激動的時候,你上級醫生的舉動就恰當,共情與冷靜也並不是水火不容的。

兩天前,一個高齡心衰病人搶救無效死亡,呼吸機監護儀隨著死亡宣告都被關掉,搶救的醫生和護士也各自去忙別的事情了,整個病房裏隻剩下住院醫生麵對著剛過世的遺體。

持針器小心翼翼地穿過皮膚,線拉起,打結,縫合著因為氣管切開留下的洞,他做得很認真,很細致,做完了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死者一眼,幫他把病號服穿好。

這是他照顧了大半年的病人,傾注了感情和心血,他每天都要喊他的名字:吃飯啦,看電視了,看動畫片了,爺爺你快點好,好了出去遛彎釣魚,對方不會知道,有個年輕的醫生曾經守了他幾個月,全程自言自語。

他眼眶紅了,問我說,我不該在死亡宣告的時候哭,我不該在家屬麵前哭,我不該在上班時候哭,下班之後我回到家,也不能對著為我操心的爸媽哭,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哭。

我說,下班之後我請你吃燒烤,如果你想,我也可以請你喝一杯。

一個正常的人是該哭時哭,該笑時笑,但是似乎醫生就被剝奪了這個權利。麵對病房裏每天上演的悲劇,我們不得不把情緒隱藏,默默忍受,保持我們醫生冷靜的姿態,這是大家默認的一種方式。我們在搶救的時候,在與家屬談話的時候,需要保持理智,因為激動的情緒會關閉大腦理性認知的部分。

但是你也需要能夠卸下重擔發泄的時候,排山倒海的焦慮會傷害我們自己, 情緒無法宣泄的結果就是壓力過大走向極端。

我最想告訴你的其實在這裏,我們不能在病人麵前崩潰,病人需要的是剛強的我們,但是不要在他人,尤其是親近的人麵前逞強,裝作自己刀槍不入,以掩飾自己的脆弱,最後把自己逼入抑鬱和麻木的境地。

希望你不要糾結,明天再救別的病人。

裴沄

2015年1月

周莬:

你好。

得知你研究生選擇重症醫學這個方向之後,我腦子裏麵第一反應就是常常在夜間出沒的貓頭鷹,因為相當多的急診、急會診搶救會發生在深更半夜。每次大半夜見到ICU的醫生,也是讓我們這些病房的無論如何都甘拜下風的強悍。在大家全都昏昏欲睡的時候,那雙眼睛都是通透而明亮的,到了白天再看他,已經骨銷形散、麵色蒼白,眼睛熬得通紅,搞不好重症監護室裏藏著的某口小棺材才是他本體藏身之處。

重症監護室的工作是以病理生理為基礎的器官功能支持,這裏的患者常常處於呼吸衰竭,循環崩潰,甚至各個器官都在崩潰的邊緣,而你們的任務就是挽狂瀾於將倒,扶大廈之將傾,在最短的時間內用各個辦法獲取各個身體器官的支持,把患者的生命體征穩定住。

一旦生命體征得以維持,又要絞盡腦汁地尋症逐因。

這幾天在網上看到一句話,覺得很有趣,這句話是這樣說的:當你踏進職場的那一刻,你從前乘坐的船就沉了,不得不開始漂流。

這讓我想到一個學生,他來自一個醫生家庭,他從來對當醫生這種事情一點懷疑都沒有,醫學院的前兩年課堂時光,讓他意誌勃勃,鬥誌高昂。當他上臨床的時候,學習拉鉤縫合換藥扶鏡子,他切實感受到了真槍實彈的刺激,救死扶傷的魅力,而且跟科室裏的領導同事相處得都很愉快,後來他工作了,處於臨床輪轉期間,每到一個科室就處於一個尷尬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