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莬:
你好。
這是我第一次給別人寫信,希望這封信沒有高高在上說教的意思,也沒有教訓人的潛台詞,是否給你回這封信,我是有些猶豫的,因為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鼓勵你。
成為一個醫生的道路是曲折漫長的,從懵懵懂懂地想學醫,到高考時候收到醫學院錄取通知書,我還尚不知道前路上究竟有多少考試、論文、臨床測試、技能考試,經曆了這一切,我才敢稱自己為一個醫生。
在我看來,學醫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當年我讀大學的時候,周圍人都說書又厚又難懂,但是在我看來,醫學的書越厚就代表著人類對其探索、研究之深的程度,也就意味著以後你遇到同樣疾病時候,你不會腦袋空空而束手無策,因為你至少知道去翻看哪本書。
書本會給你很多信息和信心。
大學的考試周都很崩潰,學醫尤其,一到考試就累到精疲力盡,每天早上七點起床上課,晚上熬夜到一點睡覺,這是大家的常態。教研室的老師一遍遍地告訴我們,臨床班不需要重點,病人從來不會按照重點來得病,但是課堂上講的和考試考的就完全是兩個東西,最後考試的時候,看著試卷一臉茫然,每道題上麵都是都是同樣的幾個字:我沒有背過。
對於你對於出題老師的憤怒,我隻能回答你:這個沒超綱,書上有,你可以翻外科學439頁倒數第三行找到一個名詞,你們的出題老師也許很個性,臨到考試,在幾百頁的書裏摳出幾個字出題,也可能是“教考分離”的政策搞得老師和學生一團糟,但是你看書,答案一定在書裏。
你看到這裏一定很無語,這個人為什麼那麼不會說話,是情商太低還是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那接下來我寫的會更讓你喪氣。
兩年之後你大三,你要去醫院見習,你會崩潰地發現自己花費那麼長時間,熬那麼多夜,在課堂上學過的東西遠遠不足以應對你的見習實習生活,你就像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一問三不知,什麼也幹不了,全是幹不帶腦子的體力活——開單子,打電話、填表格、陪著病人去做CT,你連抽血拉心電圖做床邊B超都不會,病曆也寫得不知所雲,而大部分的其他專業,大三時候已經能夠上手粗淺地完成一些工作。
大家都是經曆高考的人,可是三年之後差距居然那麼大,你是不是滿心地懷疑:我的努力沒有意義。
而考試裏往往關注的是單一確定的答案,實際上病人的情況更加的複雜,更加不確定,時時刻刻考驗著醫生在沒有明確答案的情況下解決問題的能力,上了臨床之後,你會覺得考試真的是一種簡單粗暴有效的方式。
手術預案製度原來是我們科室的特色和傳統之一,我剛剛工作的時候,住在老實驗樓的樓上,那是夏天最炎熱的時候,沒有空調,每個晚上我都要在昏暗的燈下,“嗡嗡”的風扇聲中,翻看著《黃家駟外科學》,窗外下麵就是大叔大媽跳著廣場舞。等到廣場舞人群散盡,盛夏的夜裏,風漸漸地停了,空氣中分泌更多燥熱和汁液,宿舍樓漸漸地沉寂下去,我還對著手術預案崩潰中。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堅持,要努力,但是作為一個新人,從課堂上學的東西,隻是皮毛一角,我對這個病,這個手術什麼都不懂,很難不讓人惶惶。全英文的預案很難,不僅僅要自己查資料,一邊查還得翻著英漢大詞典逐字逐句翻譯,有時候根本無從下手,剛開始一個月,我幾乎每天都在通宵,第二天接著幹活,痛不欲生。
而每個預案都會被主任們審判,批評,挨罵是難免的,有的預案,我們的診斷就是錯的,拿出來直接被斃掉,這樣一次次的否定帶給我是難過,更多的是迷惑和自我懷疑。忽然有一天,我意識到無數次的積累真的可以帶來有所收獲、有所進步的成長。
那是一個先天性心髒病的孩子,當父母猶豫不決,提出想要再次谘詢下手術方案的時候,我照例在會議室裏同他們講解手術的每一步。當時已經華燈初上,偌大的會議室裏安安靜靜的,我站在電腦前,對著一疊疊片子跟他們不緊不慢地交流,他們認真地詢問我手術過程和風險,我耐心地跟他們溝通著手術效果和治療方案。那次談話時間很長很長,我把所有自己查過的書、資料、文獻裏的內容,跟他們一一道來,我向他們展示了我的預案,為他們畫了圖,列舉了各個文獻,他們聽得特別認真特別投入。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覺得我和孩子的父母是站在一起的,十九層的高樓,樓下人間希望的燈火將明將滅,而我們即將一同麵對。
談話完畢,孩子的爸爸主動跟我握了一下手,他跟我說,我是他遇到過最認真的醫生,我的預案,字裏行間,全是一個醫生的心血,他們完全信任我。
第二天晚上手術結束了,我脫掉血淋淋的手套和濕漉漉的手術服,有些虛脫無力地跟在推床後麵走進小兒重症監護室,孩子的生命體征平穩,此刻我感到勝利帶來的疲憊,我甚至飄飄然地覺得是我把他救活了,也許正是那句話:我的一切努力都會有意義。
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夠真正體會到努力的意義。
我工作了幾年,科室裏麵也陸陸續續進了很多實習生、研究生,有時候作為前輩跟他們聊聊生活、工作、人生和理想,想試著引導他們,開導他們,但是我竟然也覺得生活變得越來越複雜,社會變得越來越險惡,自己懂的太少,能講透的問題不多。
幸福的醫生都是一樣的,不幸的醫生確各有各的不幸,現在的年輕人,都很聰明,擁有更好的環境和條件,更廣博的見識,但是也都很煩惱,有各種壓力。人最煩惱的時候就是在知道一點和又不知道太多之間,有選擇權和又無法選擇太多之間,我們不明所以地憤怒,或者隨波逐流,往往人生最好的時光就被耗去了。
我害怕的是,你們已經不覺得自己努力有意義,已經不再覺得醫生是個好職業,不再覺得這份職業值得自己付出很多,你們或許因為各種原因想要放棄了,講待遇的越來越多了,講初心的越來越少了,關注自身利益和感受的越來越多了,而對病人的時候帶著傲慢的態度,冷漠的眼神,甚至把道德都當成交易的籌碼,變成錢理群先生所言的“精致利己主義”。
對你而言,我想說的是,學醫能讓你保護你愛的人,無論你怎麼選擇走自己的路,請記住你曾經的理想和初衷,你所努力的一切都會有意義。
裴沄
2012年6月
周莬:
展信佳。
那是2003年,非典最困難的時候,醫院把所有醫護人員分成若幹梯隊,當時我們的3號樓就是隔離病房,院長說,這就是隔離的地方,醫院一共有三支梯隊的人隨時準備著,呼吸科、感染科、急診科、重症監護室,第一梯隊倒下第二梯隊上,內科醫生倒下了,外科接著上,我們所有的醫生都上,就不信治不了SARS!
那一年我有個朋友跟我說,非典將迎來的是醫患關係走向和諧的未來。
十年後,說這句話的人辭職了,他在朋友圈裏寫道:從醫院糾紛接待室離開的時候,我已經垮掉了,好像全世界都塌了一樣,從醫十年,那是我最傷心的一天。那天夜裏我一直坐在重症監護室病房,等老人恢複意識,我一邊祈禱他趕緊醒來,一邊拚命地拉住自己想要逃離這裏的靈魂,最後我等到的是患者的死亡和家屬的責難、謾罵、毆打,我太難受了,感覺自己從英雄到廢物。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時間裏我好像一次都沒笑過,家屬轟炸性惡毒的控訴摧毀了我的尊嚴,我覺得是時候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問我,我想明白了,學醫救不了中國人,你為什麼還要繼續當醫生嘛?
我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如果我想明白了也許我也不當醫生了,生活和工作對我來說,已經密不可分。每天早上我醒來,推開窗子,新鮮涼爽的空氣緩慢地流淌進來,隔壁開著音響,很大聲地放著高中的英文錄音,樓下花園裏有老大爺拿著水管澆花,這是平淡早晨也是浪漫世界的一部分,是生機勃勃的生命插曲,這時候我的腦子裏就很清醒:我要去上班了,我要去做手術了。
剛開始,我隻是覺得辭職離開醫院的人是個例,但是身邊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或者選擇去醫藥公司,或者去了私立醫院、社區診所,曾經他們都是躊躇滿誌的醫生,為了工作,不斷地爽約,不得不忽視家人朋友,現在,他們隻想爬出這灘泥淖,離開這岌岌可危的行業。
這個時代的醫學並不發達,甚至依然可以說很落後,但是大眾對醫學有著過高的期望,他們總覺得隻要花了錢了什麼病來醫院都能治好,往往人財兩空之後心態失衡,而很多患者來醫院看病之前,生活上已是難處重重,再加上疼痛的折磨,負麵情緒就開始升溫了,如果出現治療效果不盡如人意,或者醫生態度不好,那麼就徹底地爆發了。這種激情式的宣泄最後給醫療環境帶來的是毀滅性的打擊。
現在人,動不動就說這個時代如何,這個製度如何,其實現在醫患關係有的問題,過去也一直在發生。人類總是有疾病,而疾病沒有肉身,沒有名譽,那些無知的人就把醫生當成了敵人。
我很少公開地抨擊病人,但是既然你問我這個問題了,那我就直言不諱了:中國的一部分病人確實一邊享受著公共醫療服務的福利,一邊肆意地踐踏著醫生和製度,理所當然地道德綁架,要求社會給他提供更好的醫療服務。
醫生是個特殊的職業,是一個非常需要成就感和社會認同感的職業,當病人痛苦無救死亡的時候,挫敗感和失敗感很糟糕,如果家屬再有不理智的行為,對醫生的打擊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