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三月底,春已經顯露了它全部的姿態,紛紛揚揚的粉色櫻花覆蓋了整座城市,人在這個時間裏變得恍惚,仿佛落進了童話裏的粉,棉花糖般的夢境,看一切,都帶著茫然無措的距離。
為了能活下去,有人帶著身體的疤痕繼續生活,有人脖子中間有氣管切開的痕跡,這樣的人至少有過一次無法自主呼吸的經曆,醫生不會無緣無故地切開病人身體的任何部位。那道疤痕,如果沒有那道疤痕,這個人會因為呼吸衰竭而死亡。
頸部後方的中心靜脈導管疤痕也是如此,帶著這道疤痕的人如果當時沒有做過這個裝置的話,就會因為循環衰竭而失去生命,這一道道疤痕都代表著意義。
還有心理上的疤痕,那些疤痕是每一個傷口,結痂,痂脫落之後,還是會留一層蟬翼般單薄的痕跡,無法偽裝成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就算再痛苦再艱難,也要鼓起勇氣前往下一個未知的以後,說到底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送走最後一個病人,轉走最後一本病史,最後一次清點物品,搬空這幾個月來的儀器和物資,交還給醫院一個幹幹淨淨整潔的病房。人聲漸漸稀落的時候,周莬走出病房,身後的病區就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廢品回收站,清爽而蕭條。
曾經辦公室牆壁上貼的各種鼓勵的話語,白板上擦不掉的水筆的痕跡,堆積在桌子上的病史,隔離區的潔白的隔板,被留下的唯有這些夜以繼日奮戰的記錄,但很快,這一切都會被抹去,被拆掉,徹底地消失,變成疫情之前的普通病房。
跟當地醫院的醫護人員們揮手道別時,不少人忍不住紅了眼睛,哭了出來,他們互道珍重,兩個月來的相處,大家雖然不是非常了解,但也建立了特殊的友誼。
有個護工在醫院外的花壇上抱著吉他唱著歌:“是誰在你背上寫上了名字,是誰幫你擦拭著容易起霧的護目鏡,是誰幫你係好外科口罩,是誰幫你綁好隔離衣,又是誰在你疲累的時候幫你緊盯著屬於你的患者,又是誰在臨別依依之際淚滿巾……”
周莬走出病房大樓,迎向潮濕的天空,淡淡的陽光穿過雲層落在她的臉上,天空清淡,白白的透著藍色。
“我們要回家了!”
忽然有人喊出來,車影寥寥的寬闊道路在視線裏暢通無阻地延伸著,一眼看去,仿佛能看見未來,拂麵而過的風已經散發著初春明快的氣息,綠色的街樹隨風搖擺,將淡淡的樹影投在馬路上,整個城市在一片綠色包圍之中發出柔弱的光。
早上六點收拾完最後一點行李,周莬坐在空了的房間裏,打量著周圍,沒有開燈的房間昏暗,接著窗簾上那一片白色在幽暗中蔓延,逐漸長滿了整個房間,她就這樣盯著呆坐了半小時。
“周莬?”電話裏傳來周莉的聲音,她霎時間快要失聲痛哭了,就是這樣熟悉溫柔的聲音超越所有的理性和事件,滲入她那疲憊的腦袋裏。
“我要回來了。”她幹澀地重複道,“我要回來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傳來周莉壓抑的哽咽聲:“好好好,回來就好。”
“我們回來要先集體隔離……”她的嗓子眼裏十分幹燥,一個個字慢慢地說,“沒什麼其他的事,我就是,打個電話告訴你一聲我要回來了,我先掛了。”
“周莬……”周莉忍著哽咽,“媽媽等你回來。”
她放下手機,猝不及防地倒在床上,她感覺身體本來像一把紮緊的線穗,這下倏地全鬆開了,初春的風帶著一點溫度輕撫著她的身體。她向後仰著頭,眯起眼睛看著天空,她努力克製著,隱忍著每一寸神經,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