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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晚上十一點過五分傳到香港的。
史睿楓還在醫院,香港明城國際。母親史燕萊一周前發病,突發性心梗外加急性肺炎,照顧母親的陸星阿姨先後跟他打了十幾通電話,一次比一次催得緊。海寧出了問題,麻煩事一團接著一團,史睿楓忙得走不開,但母親隻有一個,陸星阿姨又將病情說得非常嚴重,史睿楓不能不來。
“睿啊,你要再不來,怕是見不到母親了,你掂量著辦。我可告訴你,大姐這次發病,詭異得很,前幾天還好好的,有說有笑,心情燦爛得像香港的天空。
猛然就臥床不起,還有過幾次小昏迷。曾醫生我請來過,他也很擔心,堅持說要住院。睿我可把醜話說你了,要是大姐有個閃失或意外,陸阿姨可擔不起這責。”
這個陸阿姨,說起話來一堆一堆的,每次通話,講的總是比母親還要多,史睿楓卻偏偏喜歡。若不是有這麼一位知根知底又很會照顧人的阿姨陪著,母親那邊他哪能放心。
“好吧,陸阿姨,您甭嚇我了,我把工作交代一下,馬上趕過來。”史睿楓一邊感謝一邊說。聽他說嚇,陸阿姨立馬又糾正:“睿你不能這麼說,我真不是嚇你,大姐的情況……”
史睿楓沒讓陸阿姨將話講完,怕聽到不吉祥的話。母親的情況他知道,血壓高,心髒供血機能不是太好。上了年紀的老人,真是不敢馬虎。史睿楓一度想將母親帶到大陸,帶回奉水或是省城江州,這樣照顧起來方便。
其實他們以前就生活在奉水的,隻是後來去了香港,奉水的老房子如今還在,史睿楓每年都要去一趟。那個地方很美,而且有一個非常具有想象力的名字:和塘鎮花坊街。傳說明清時期,花坊街是專門給皇家育花的地方。因為育花,人也有了花性。和塘鎮的女人便個個有了花容,一道景呢。當然,史睿楓去和塘,不是為了賞花,也不是為了花一樣的女人,是懷舊。
母親執意不肯,每每聽說要回內陸,馬上就說:“我才不要呢,這輩子都不想回那個和塘。將來我故去了,你要把我葬太平山上。”
母親本是個溫順的女人,做事細心,說話更是柔聲細語,可這些年一旦提到和塘或花坊街,馬上會像被蛇咬了一樣發出尖叫。叫完,母親又跟著後悔,很痛苦的樣子,不停地說:“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這樣嘛,和塘是我老家哎。”
母親一邊自責,一邊又在修補似地繼續頑固:“我真不去,這邊待習慣了,到了內陸,哪能適應得了嘛?內陸空氣那麼差,霾一層接著一層,我才不要把自己交給毒氣哎。”
母親總是前言不搭後語,說話缺乏邏輯,給人一種錯亂的感覺。史睿楓知道,母親口是心非,其實她對內陸是有很深感情的,隻是故意不承認罷了。每每提及內陸,母親總要找出一堆不足,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緩解她的某種緊張。
母親對內陸是緊張的、恐慌十足,她想回去,但又怕。史睿楓知道母親怕什麼。
人往往是被回憶折磨著的,越是上了年紀,回憶就越是一把鎖,徹底把人鎖住,走不出去,也怕別人走進來。母親是有很深心結的。史睿楓一直想打開母親心結,努力了若幹次,全都失敗。後來他求助陸星阿姨,陸阿姨搖頭說:“試過了,不頂用,你母親這人啊,看著陽光,心事重著呢。”
陸星阿姨的話更讓史睿楓充滿焦慮,怎樣才能把母親從深重的陰影裏帶出來呢?史睿楓曾開玩笑:“媽媽,照你這麼說,那邊人可都沒法活了,可我要告訴你,人家滋潤著呢,瞅瞅你兒子,不也好好的嗎?”
母親看一眼他,狡辯說:“你是你,我是我,你年輕、健康,經得起折騰,媽媽可是老了,你瞧瞧,瞧瞧,又老了許多哎,白發,還有皺紋……”
母親聰明得很,她知道兒子什麼心思,會及時地偷換話題,將回內陸這樣一個敏感問題轉化成女人們的通病,那就是怕老、怕胖,怕走形。反正這樣的話題總也講不完。
其實母親不老,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也就五十剛出頭。加上保養得好,我又樂觀,這就讓她的美麗無節製地延伸。有時候史睿楓看著都有點嫉妒,他都有白發了,額頭上的皺紋不比母親少,不少場合,人們都不拿他們當母子,說他是母親的弟弟。
還有更大的笑話呢,有次慈善晚會,史睿楓連著熬了幾天,人有點憔悴,偏巧那天母親著了一套從法國帶來的很紮眼的紅色晚禮服,結果主持人口誤,錯將他們說成一對情侶。那次可把母親高興壞了,回來路上不停地說:“情侶,哈哈,這個主持人,竟說我和我兒子是情侶,太有意思。”自言自語半晌,突然盯著史睿楓問:“媽媽真的有那麼年輕?”
母親真的好年輕,這也是史睿楓非常開心和自豪的一件事。加上她對自己要求嚴格,從不容許頭發亂一點,衣服更是穿得整潔體麵。對了,眉毛。母親最最重視的,是那對如煙的柳眉。母親最愛說的話也是“柳眉如煙,粉白黛綠”,說女人要是生成這樣,那就天下無敵了。史睿楓打小便記得,母親用在修眉畫眉的時間,比別的女人補妝打扮還要長。
“不能虧待它呦,上天賜給我這樣一對眉,怎麼忍心不理它們呢。”這是母親得意時常常說的一句話。說完,竟又對著鏡子補眉妝了。
每每這個時候,史睿楓就會露出會心的笑。他知道母親要強,要強的女人是不容許自己有瑕疵的。母親精幹了一輩子,也漂亮了一輩子,像天地的寵物,不,應該說是精靈,優雅而浪漫地走過了她的大半生。
史睿楓有責任,讓母親將她未來的歲月走得更好。既然不想去內陸,那就在香港待著吧,怎麼順心怎麼來,這是史睿楓的想法。正好陸星阿姨閑著,史睿楓便將她“請”來,給母親做伴。
陸星阿姨也是內陸人,年輕時跟母親就認識,關係要好得很。後來陸星阿姨嫁到了江州水源鎮,丈夫是一家公司的采購員,沒想幾年後,丈夫的事業就做大,自己當了老板。陸星阿姨來香港比史睿楓他們晚一點,丈夫到香港發展,她便跟著來了。沒想到的是,到香港沒幾年,凡事都還沒擺順呢,丈夫在一起公共事件中遇難。陸星阿姨的生活一下陷入了困境。
有段時間,陸星阿姨想回內陸,是母親留下了她,並幫她介紹了工作,暗地裏又幫襯她,算是將那段殘酷的日子度了過去。再後來,陸星阿姨交了新的男朋友,地道的香港人,隻是年齡大了些,不過她說沒事,自己都這樣了,難道還想找比她年輕的不成?有個人照顧就算不錯。陸星阿姨跟母親不同,母親能堅守住大段大段空白的歲月,陸星阿姨堅守不了。按她自己的說法,她不能缺男人。
“家裏沒個說話的,那個空喲—再說了,女人總得男人養著嘛。”這個養指的不是養活,是滋潤。見母親擰眉,陸星阿姨緊著會說:“燕萊你有老本吃,我可沒有,隻好變著法子吃男人了。”
這時候母親的臉就會舒展開來,略略還有幾分得意。陸星阿姨也會得意地一笑,為自己沒有開罪母親。其實這笑是生活逼的,史睿楓知道,陸星阿姨吃過不少苦,尤其丈夫出事後,啥都幹過。洗衣工鍾點工,給人家做保姆,到街頭小飯館洗盤子。雖說那時政府對她是有一些補貼的,但丈夫到香港投資,借了不少錢,陸星阿姨要把它們全還上。人走了,債不能走,欠人家的,就算賣身也要還給人家。母親正是因這點,越發地喜歡她。當然,陸星阿姨並沒有去賣身,生活練就了她一身的武藝,後來這個男朋友,是在小區前麵開小吃點的,老婆走的早,一個人經營小本生意,比陸星阿姨大十二歲。陸星阿姨是給他做鍾點工時跟他結下感情的,不久男人就提了婚,陸星阿姨愉快地嫁了過去。好景不長,嫁過去沒兩年,男人得癌症死了。正如陸星阿姨自己說的,她這人沒男人緣,或者是個克星,嫁誰誰遭殃。
“算了,再也不想男人了,一個人老老實實過吧。”
母親好像就在等這句話,陸星阿姨剛感歎完,她馬上道:“對呀,你看看我,不也一個人過了一輩子麼,幹嗎非要嫁男人?”
“可燕萊你有睿,我沒有。”陸星阿姨一本正經糾正母親。
“要是跟你一樣有個爭氣的兒子,我才不要嫁那些臭男人呢,一個個命短的,被窩都暖不熱,就蹬腿走了。”
母親這個時候就一聲不吭了,她會怔怔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繁華的街景還有人流,讓心事從自己心裏漫過。
母親是有心事的,隻是輕易不往外說罷了。
陸星阿姨燒一手好菜,跟母親有講不完的話。兩個上了年歲的女人,談論起家長裏短來,那個熱乎勁,親密得如同小閨蜜。母親還後悔,晚請了陸阿姨幾年,不然,她臉上能少掉許多皺紋。
“人是要跟人交流的,有了你陸星阿姨,我這心啊,一下實落了許多。”
母親說。
史睿楓是四天前抵港的,到達太平山下時,母親已經住進醫院,崔醫生派車來接的。史睿楓趕到醫院,母親竟然昏迷著,可把他嚇壞了。抓著陸阿姨還有曾醫生的手,不停地追問,到底怎麼回事,怎麼能昏迷呢?
陸阿姨見到他,心裏一下有底了,反過來勸他甭急,母親不會有大礙,醫生已經說過多次了,會醒過來的。曾醫生見他急成這樣,也安慰道,他們上了最好的措施,一定請史睿楓放心。
史睿楓哪能放心啊,要是母親有個三長兩短,他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千萬別以為是他脆弱,史睿楓跟脆弱是不沾邊的,商海裏搏擊十餘年,早把他練成銅牆鐵壁。是母親在他心目中太過重要,這一生,他什麼都可放棄,獨獨母親不能。
病床前守了一夜,史睿楓心裏不知祈禱了有多少次。上帝保佑,第二天一早,母親終於蘇醒過來。睜開眼睛見是他,母親臉上驀地閃出紅光,聲音也顫抖得不成。一把抓住他的手:“是睿嗎,我的睿兒,你真回來了啊,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呢。”說著,眼裏就奔出兩行子熱淚。
“媽媽,是我,媽媽不哭,有睿在呢。”史睿楓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感覺是從另一個世界把母親拉了回來。
曾醫生說,母親這次情況的確不好,除心髒外,大腦供血也出現問題,更加意外的是,肺部查出陰影來,目前尚不能判斷到底是不是腫瘤。
“那就抓緊查啊,還愣著做什麼?”史睿楓急了,陰影,太可怕了。下意識地就想到了最不好處。
曾醫生倒是冷靜,看到史睿楓驚慌失措,不住地安慰道,不是他們不急,病人入院到現在,血壓一直不穩,心髒功能反複異常,兩次出現深度昏迷,他們必須得想辦法先讓病人狀況穩定下來。
這一穩定,又是兩天過去了。母親氣色是好出一些,飯也能吃得下了,話更是多了起來。母親話一多,就一點也不像病人,病房裏的氣氛好出許多。陸阿姨臉上也綻開笑,孩子似的說:“我就說嘛,什麼心髒不好,全是心病,盼兒子呢,睿一來,姐你哪兒都舒服了。”
母親這時候那個驕傲勁喲,好像陸阿姨道出了她的心事。
史睿楓卻不敢樂觀。母親肺部的陰影到現在還沒結果,又做了兩次檢查,醫院方麵仍然統一不了意見,陰影部位特殊,跟他們遇見的病例都不一樣,初步判斷應該不是癌變,但到底是什麼,幾位主治醫都給不出準確判斷。
此事不能告訴母親和陸星阿姨,史睿楓已經聯係香港兩名專家,以便最快的時間內能為母親做一次會診。
哪知就在這時候,內陸來了信息。集團副總裁、海寧船業董事長範正乾不見了!
跟他報告消息的是助理芮曉旭,海寧集團公司發展部經理,一個他非常看好的下屬,當然,也是一個最近給他惹了麻煩的女人。芮曉旭話說的微妙,沒直接說失蹤,隻道是找不見人,已經好幾天了,各方都在找,可就是找不著。
“找不著,他能去哪?”史睿楓也被芮曉旭說的犯起急來。範正乾是海寧的頂梁柱,雖然目前他是海寧 CEO,但海寧可以沒有他史睿楓,也可以沒有董事長遲兆天,但絕不可少了範正乾。“奉水找過了嗎,會不會在船上?”
範正乾在海寧重點負責船業,除擔任集團副董事長外,還兼任海寧船業總裁。
船業是海寧的核心產業,也是海寧的看家老底子,當初海寧就是靠兩個人三條船起家的。幾十年來,海寧經曆了一浪又一浪,潮起潮落波雲滾滾中,無數家中小企業一一死去,獨獨海寧由小做大,從最初的一家個體小企業成為目前江北乃至全國的船業巨頭,在世界船業也享有一定地位。海寧兩個字,早已譽滿全球。可以這樣說,如今提起中國船業,你就不能不提海寧。提起海寧,你就繞不開範正乾。他不單是元老,更是海寧的寶,是泰山壓頂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