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鞍華真是想見範正乾。據她自己說,這輩子交往的人中,真正有骨氣有血性的,不多,範正乾勉強算一個。“怎麼是勉強?”範正乾聽著有點不入耳,問了一句。趙鞍華又點一支煙,抽一口,吐出長長一串煙圈來。
她之前不吸煙的,可見,她現在的日子多麼狼狽。“你是一個較真的人,可惜有點迂腐。”趙鞍華說。範正乾哦了一聲。
“是為那筆錢而來?”趙鞍華問。範正乾說是。
“不就三千萬,犯得著這樣?”趙鞍華覺得範正乾有幾分荒唐。三千萬對她來說,不過九牛一毛,她給不給,全看心情。沒想範正乾給了她一句,差點沒把她氣死。
“三元也是錢,不該你得的,一分也不能,況且是從我老範手裏流失的。”
這人啊——
“行,我給你。”趙鞍華痛快地說。
範正乾真還沒想到,趙鞍華說給就給,曾經被她拿走的三千萬,經過一番追討,總算是回來了。“謝天謝地。”他跟史睿楓說。
史睿楓也感到高興:“辛苦你了,真沒想到你是為這個。”
“我自己犯下的錯,我得把它贖回。”範正乾說。
“也不怪你,當時那種情形……”史睿楓沒再說下去,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主觀願望總是取代不了客觀現實。
“先好好休息,這段時間累著你了。”史睿楓發自內心地說。
“休息不得,趙鞍華還交代給我事呢。”
“她交代?”
範正乾嘿嘿一笑:“你以為她真是爽快啊,她也是有條件的。”範正乾接著告訴史睿楓,趙鞍華所以要見他,痛快地把錢退還給海寧,是要他辦一件事。
趙鞍華告訴他張欣藏身的地點,跟他寫了一張字條,讓他拿給張欣。說隻要見到字條,張欣就會跟他配合。範正乾果然按趙鞍華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張欣,張欣將手中全部證據交給了他。
趙鞍華讓他拿著這些證據,去找中紀委。“我不能這麼甘休,他們幹的壞事,不比我父親少,憑什麼他們要逍遙法外,我要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去!”趙鞍華非常激動地說,“我現在行動不便,整個世界為我關起了門,說不定哪天真會消失掉。範總,這事隻能拜托你,請你一定要幫我。”
趙鞍華竟然拉著他的手,非常鄭重地求他。這是範正乾這輩子遇到的最難拒絕的一次求助。
史睿楓聽了也是感慨萬端,過了許久,他問:“你打算怎麼辦?”
“沒什麼可打算的,你知道我老範的脾氣,我答應了人家,就得做到。”
史睿楓忽然不知道是該支持還是該阻止範正乾,後來他想,每個人都是有歸宿的,每個人的歸宿又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既然範正乾選擇了,就讓他按自己的步子去走。
“保護好自己。”他隻跟範正乾說了這麼一句。
鏡湖如火如荼,一切都按史睿楓的計劃往前進行著。不管是外圍的炒作,還是船城本身的熱火勁,都在告訴人們,船業已經在回暖。海寧已經往船城砸進去不少資金,史睿楓卻一點不擔心。從另一個渠道傳來的消息令他激動,方小兵數次給高原施壓,甚至已動用了省裏一些關係,無奈海寧和南洋都不接招。
雖然史睿楓和周船雨再也沒碰過頭,但他們的步調驚人的一致。史睿楓自己都感歎,周船雨怎麼就那麼懂他心思呢?
兩家配合的結果,就是方小兵他們急了。遠在北京的羅增光打來電話,開口就說:“行啊史總,你的迷魂陣把人家全陷進去了。”史睿楓笑著說:“哪有什麼迷魂陣,我可沒那麼陰暗。”羅增光也開起了玩笑:“你不是陰暗,你是光明正大地給人家挖坑。知道不,他們找到我這裏了,希望我出麵做些工作。”
“您真想做?”史睿楓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
“當然不會,要是那樣,可就衝淡你的味道了。我不想給你減分,不過我要提醒你,別玩太狠,差不多就收手,他們可都非等閑之輩,我不想看到你被自己的局套住。”
史睿楓也想到這點,他跟羅增光說:“放心吧首長,我拿捏著火候呢,該放手時自然會放個幹淨。”
“那就好。”
月末的一天,海寧突然迎來兩位客人。南洋副總裁周船雨帶著舅舅齊鐵石來見史睿楓。周船雨說,這次來她有兩件事要告訴史睿楓。周傳雨先說了一件令史睿楓高興的事,舅舅齊鐵石已做出決定,跟範正乾一道去英國,跟英方船東就大船設計失誤一事正式交涉。史睿楓高興壞了,抓住齊老的手:“謝謝您啊齊老,海寧等這一天等得太久。”齊鐵石麵帶愧色地說:“怪我,太自私了,隻想著幫小雨,還是沒有大胸懷啊。”
“齊老快別這麼說,您已經幫了海寧不少忙,如果不是您,海寧還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場危機呢。這條大船,可把我們害苦了。”史睿楓由衷道。
齊鐵石笑道:“害苦的豈止你們,我也被這條船攪得睡不著覺,現在好了,原因終於搞清楚,鐵實證據麵前,不愁他們不認賬。”
齊鐵石接著告訴史睿楓,為了搞清大船,他把國內幾個跟他齊名的專家請到江門,跟他一同論證了一個月,然後又跟英國那家他工作過的公司取得聯係,讓人家的專家還有律師給他意見。
“大家意見一致,相關法律文件也準備好了。”齊鐵石讓周船雨把攜帶的法律文書還有相關資料一並呈給史睿楓。史睿楓真是不知說什麼好,不停地看著周船雨,那目光,神情,似乎傳遞了很多東西,似乎又沒。周船雨淺淺一笑:“幹嗎那麼看著我,不認識啊?”
史睿楓被周船雨說的臉紅,他在辦公室裏轉了幾圈,這才想起自己手裏也有不少證據,前段時間他通過香港那家公司做第三方調查,結果基本出來了,跟齊老說的一樣。他把這些資料拿出來:“齊老,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們全聽你的。”
齊鐵石看看史睿楓,又看看自己外甥女,笑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他說。
第二件事,是絕對的私事,關於南洋前當家周健厚的。說這事的時候,齊老不在,到賓館忙著看史睿楓給他的材料去了。也不是在史睿楓辦公室,是在海寧總部大樓上一家人文茶社。
周船雨照例跟史睿楓表演了一番茶藝,看得史睿楓眼花繚亂,不住地叫好。
茶的清香中,周船雨斷斷續續將這件被歲月湮沒的事講給史睿楓。
跟海寧老當家遲海清一樣,周船雨父親周健厚的死因,也一直是個謎,各種說法都有。當年奉水河邊,發生過一場車禍,周健厚在車禍中丟命,引發南洋危機,南洋在不到一月內發生一係列變故,內爭紛起,權力更迭。最後跟周健厚一道打拚過的南洋“老人”全部遭清洗,周船奉奪得帥印,南洋進入另一個時代。
“我爸是他害死的。”周船雨很平靜地說。
“他?”史睿楓驚訝地問過去一句。
“是我哥哥,周船奉。”
“這……”史睿楓一時有些接不上氣。不知為什麼,他現在特別怕聽這些消息。硝煙彌漫的商場,隱藏著多少令人無法相信的黑幕。每一道黑幕裏,又都充斥著血腥。哦,血腥。
“他不是我親哥,跟父親也沒什麼血緣關係。當年國有船廠有個小會計,沒結婚就懷了孕,父親跟她有染,以為孩子是自己的。結果臨死才發現,小會計騙了他,他的生父應該是後來被父親搞下台的老廠長。”
“啊?”
“很恐怖吧,這樣的狗血劇情,居然讓我周船雨碰上了。”周船雨苦笑一聲,看得出,這些事對她打擊還是很深的,不過在史睿楓麵前,她得裝出一副不怎麼在乎的樣。史睿楓隻有驚訝,感覺腦子供不上血,怎麼哪一代人都要幹下這荒唐事?
周船雨沉默一會,她在調整情緒。這段時間,她被這事壓得喘不過氣。弄清真相真是很難,可是弄清之後呢?舅舅一度勸她,不要讓她想那麼多,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重要的是未來。但周船雨還是走不出來。所以要告訴史睿楓,是她必須找個人傾訴,有些事獨自裝在心裏,真不是味啊。
“當然,能查清這些,還得感謝你。”過了好長一會,周船雨又說。說話間,習慣性地伸手輕輕抿了下頭發。這個動作嫵媚極了。周船雨有很多小動作,都是無意間做出來的,史睿楓看了都忍不住要著迷。
“跟我有什麼關係,南洋的事,我可是一樣也不清楚。”史睿楓掩飾性地道。
“當然有關係,如果史總不查海寧,我還真沒勇氣去查自己的哥哥呢。”
“查海寧?”史睿楓臉色一變,周船雨怎麼什麼都知道。
周船雨笑了,這次笑得很釋然:“咱倆誰也甭瞞誰了,我們能瞞得住什麼呢?
這個世界到處都長著眼睛,沒有哪件事是能躺過去的。”
周船雨接著告訴史睿楓,是舅舅一直懷疑周船奉,當年發生在奉水河邊的車禍案,也是舅舅第一個提出質疑的。但周船奉根本不矛理會,後來又四處放風,把車禍嫁禍給遲兆天,弄得整個南洋都拿海寧作對。
“他這個人啊——”周船雨這天說了很多,有她跟周船奉的故事,她的母親,以及母親跟父親周健厚的故事。周健厚一生有三次婚姻,她母親是最後一任妻子。
母親原本是自己戀人的,是前國有船石總工,可惜周健厚用權力驅散了這對鴛鴦,近乎是用強娶的手段,將母親變成了他的妻子。
“那人是舅舅的同學,現在還活著,可惜,因為母親,他一輩子沒有結婚。”
周船雨非常傷感地說,似乎在替那個男人鳴不平。這天的周船雨真是拿史睿楓當傾訴對象了,啥都講,包括她失敗的婚姻,那個叫唐納的棒球教練,她也竟說給史睿楓。
史睿楓發現,再強大的女人,內心都是一汪水。這汪水擱久了,會成為淚。
周船雨又換了一壺茶,時間被她全衝進了茶裏。史睿楓心裏,卻忽然泛上另一層浪。周船雨跑來是跟他告訴真相的,她是把很多東西搞清楚了,可是他呢?
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孟雪。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