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折一生(1 / 3)

丁成龍清楚地記得,他這一生到現在為止,總共有三次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亡。

丁成龍八十歲了。1928年農曆戊辰年,龍年,這年也是民國十七年。閏二月的最後一天,他倒著頭從母親的肚子裏出來。彼時,魯北那個小山村裏,還飄著雪花。他的第一聲啼哭,吸引了雪天裏停在枯樹枝頭的老鴰。

老鴰一共叫了三聲。

父親捏著他的紫紅的小臉蛋兒,說:“這孩子一生曲折!”

父親用的是“曲折”。教私塾的父親年前剛剛從淮河邊上趕回來。本來,他應該在半個月前就去新東家那裏,但為了等他的第三個孩子,他留在了響堂莊上。他托著剛剛洗淨的第三兒子,歎了口氣。

祖父拄著拐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祖父搖了搖頭。

站在祖父邊上的是三姨太。祖母逝去經年,大姨太、二姨太也已歸山。如今家裏隻有這個比父親年齡還小的三姨太。有三房姨太,至少能讓人想起丁家從前的光鮮。但時光與榮耀已不複存在。當下的丁家,在響堂莊上,已破落到靠父親的教私塾的碎銀子來維持。

然而終究是大家庭。祖父搖搖頭後,吩咐三姨太:“擺幾桌席,請莊子裏人都來喝酒!”

父親將嫩如小鼠的三兒子放到母親懷裏。他告訴祖父:“必須得去東家那裏了”。人家的孩子正在等著他念四書五經。家裏的事,就得靠祖父來操辦了。

祖父咳嗽著應答。三姨太拿眼瞟著父親,她的目光糾纏混亂。父親卻不理會,徑自收拾行李,出發到遠離響堂二百裏的臨淮。

當然,誰都不會想到:父親自此一去,再沒回過響堂。

酒席照擺,大醉如常。祖父怪罪父親臨走時居然沒有給孩子取個名字,他思忖再三,決定讓這個三孫子大名叫“丁成龍”。至於這名字有何意義,三姨太問了兩遍,俱無解釋。母親覺得這名字讀著有些拗口,但既是祖父之意,她也不便違拗,隻好聽從。母親心裏明鏡一般知曉:父親對這個三兒子並無多大興趣。年前歸家,父親望著捧著大肚子的母親,說:“倘若是個女娃才好!”父親希望有個女娃,母親也是如此希望。可是,偏偏還是男娃。民國十七年,兵荒馬亂。連續幾年地裏莊稼欠收,不遠的運河裏,魚蝦也越來越少。大概是被不斷樹立的那些漆黑的帆船和拖駁所嚇跑。雖然家道中落,但有父親教私塾的碎銀子,加上祖父每年從院中樹下掏出的一小袋銀元,日子倒也對付得過去。日子能過,希望便多。想生個女娃,給這丁家添一星弄瓦之喜,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酒席過後三天。臨淮那邊傳來消息:父親被亂兵給抓走了。

丁成龍當然不可能看見這些。丁成龍即使活到了八十歲,他也不可能看見他的父親。不過,如此說又有些不太準確。他是看見過他的父親的。他出生時,父親手托著他,還捏了捏他的小雞雞。然而一切不無印象。丁家因為丁成龍父親的突然消失,碎銀子也成了夢想。祖父歎息著從院中樹下挖出最後一袋銀元,但第二天早晨卻不翼而飛。連同銀元一道飛走的還有三姨太。人世蒼涼,人心不古,祖父大哭三聲,嘔血而死。母親領著三個孩子,大的八歲,二的五歲,小的還未滿月,站在雪花之中,看新墳漸起,黃土越來越厚,不由得泣不成聲。大兒子丁成江拉了拉母親的衣角。而此時,丁成龍正熟睡著。他沒聽見鞭炮聲,他也沒看見黃土,他隻聞見了母親的氣息,雪花的氣息,黃土的氣息,迷蒙一片的天空的氣息。

但世事總是迷幻。在後來丁成龍八十多年的歲月中,雪花總是一次一次猝不及防地到來。母親從他三歲開始,不斷地敘說丁家的過往。母親細眉,圓臉,皮膚卻粗糙。魯北風沙大,她日日在風沙中討生活,自然難以滋潤。直到如今,差不多七十多年後,丁成龍依然記得母親的粗糙的皮膚。他用手摸著,鱗殼一般。可是,這種撫摸也隻維持了十年。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冬天,更大的雪天。母親到河邊沙地裏背地瓜。當地瓜背上肩時,她卻一頭栽倒。她一句話也沒留給孩子們,如同父親十年前突然消失一樣。父親和母親,用幾乎相同的決絕的方式,離斷了他們同三個兒子的關聯。

那年,大哥丁成江十八歲。二哥丁成海十五歲。

丁成龍十歲。

丁成龍如今坐在廬州城裏淝河邊上的小花園裏。

“曲折”。這個由兩個字組成的詞,此刻便幻現在丁成龍的腦子裏。他順著這“曲折”二字,清清楚楚地回想著這一生所想到的三次關於死亡的細節。

人到如此歲數。風花雪月已是塵埃。所有的回想,核心已不在此,而是更加觸及內在。比如死亡。二十七年前,丁成龍重回廬州。那時,死亡對他來說,隻是一個曾在腦海裏短暫停留的概念。當然,那也是經過了淬火的概念。因為淬過火,便有了鋼鐵般的冷靜。他更有理由束之高閣,不再理會。可是,自從今年入秋以來,死亡這個詞,連同“曲折”,頑固而執著地鑿擊他。或許這是在提醒他:是該回頭望望自己這一生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得有次回望。總結也好,歎息也罷,既是自己走過來的路,何妨再慢慢地重溯一回?

丁成龍聽著小花園裏的落葉聲。淝水比早些年更加渾濁了,也更加緩慢。這是他這兩年來的發現。同樣是一條河流,水有流得快也有流得慢的時候。河流亦如人心,隻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意?

這樣,丁成龍在這個下午,又進入了他所想到的第一次死亡。

那不是母親的突然栽倒。母親栽倒在沙地上後,大雪很快覆蓋了沙地。母親成了一個倒臥在雪地裏的雪人。安靜,寧靜,甚至是死寂。黃昏時,在小鎮子上逛了一天的大哥丁成江回到家,問到母親。丁成海和丁成龍一下子愣了。母親呢?他們如何也不會想到:母親正在黃泉路上跋涉。丁成江領著丁成海和丁成龍,從莊子東頭尋到莊子西頭,再到莊子北頭,南頭,最後,他們在沙地裏一無所獲。白雪覆蓋了一切,母親同所有的沙丘一樣,安然不動。丁成江開始哭泣,丁成海跟著哭泣。丁成龍瞪著眼睛,他沒哭。他這極少哭泣的天性,從出生開始一直保持到了如今。他站在沙地上,不哭,心裏頭卻一陣陣地收緊。他來回奔跑,左衝右突,如同被人鞭打著。最後,他被一團沙丘絆倒。而在他倒下之後,他感到了沙丘的綿軟,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溫暖。他將手伸進沙丘,他準確無誤地摸到了母親的粗糙的皮膚。他沒有喊,他喊不出來。喉嚨裏有腥鹹味。有血絲味。有細小的繩子勒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