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折一生(2 / 3)

他伏在沙丘上。

丁成江走過來,哭著問:“咋啦?”

他不說。

丁成海也走過來,問:“咋啦嘛?”

他依然不說。

丁成江走到他身邊,想拉他起來。他死活不動,丁成江彎下腰,他卻用了勁,將丁成江拉倒了沙丘上。丁成江一下子明白了,丁成江的哭聲更大了。

母親就葬在沙地裏。

母親真正地成了一塊沙丘。

第二年春天,丁成江帶著丁成海、丁成龍離開了響堂莊。

臨淮鎮是淮河邊上的一個大鎮。早晨,臨淮鎮上熱氣蒸騰。大鐵鍋煮著辣糊湯,胡椒的氣味,直入天空。牛羊雜碎,大饃發糕,一應世上百般好吃,全在這家家戶戶的店麵前陳列著。丁成江領著兩個小的,就在這臨淮鎮上混生活。按丁成江的說法是:既要混口飯吃,也還得捎帶著尋尋父親。父親當年就是在來臨淮鎮的路上被抓走的。這些年,母親從未停止過對父親消息的打探。雖然零星,也理不出眉目。但總是使人感覺到三星兩點的期待。丁成江也便是沿著這期待,他在臨淮鎮的碼頭上做搬運工。他有力氣,年輕,能睡。而且,還有兩個小的跟在後麵。他有動力。他日以繼夜,除了在碼頭上勞作,就是三個人一道在鎮子上閑逛。

臨淮鎮上新鮮的東西太多。丁成龍喜歡看那些貼在站門上的門聯。

大紅的紙,好看的毛筆字。丁成龍雖然不認識那些字,但他喜歡。他一看見這些字,就像被施了魔法,挪不動腿。大哥也拉過幾次,後來便不拉了。有一晚,三個人睡在碼頭邊上的工棚裏,漆黑之中,大哥突然說:“士元,明天送你到鎮上去讀書!”

“讀書?”丁成龍似乎被人一下子推向了遙遠。

“是的,讀書!”大哥用粗糙的手摸著丁成龍的頭,說:“看得出來,你喜歡讀書,也是讀書的料。那就讀書吧!記得母親曾說,你出世時,父親說這孩子一生曲折。我也不懂這曲折的意思,那就是讀書吧!隻有讀書人才算得上曲折!”

丁成龍說:“我不讀。我得跟著你們幹活去。”

二哥一直沉默著。這天上午,大哥才帶著他到大頭上第一次扛包。他的背現在酸疼難忍。

大哥將手從丁成龍頭上拿下,說:“就這麼定了。明天上午我送你去學校。睡了!”

淝河貫穿廬州城。

河水即使再廣闊浩大,但倘若深入進去,其實還是“曲折”二字。這是丁成龍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念頭。沒有多少人曾看見過淝河水的曲折,人們看見的都是滿河的流水,攜帶著落葉、垃圾、樹木的碎片、花花綠綠的廣告紙……

現在,丁成龍理解了當年父親所說的“曲折”。

臨淮鎮上的學校一共有兩所,一所是臨淮一中。那是相對來說有錢人才能上的學校。另一所,就是丁成龍所上的臨淮小學。小學建在文廟之後。高大的文廟大殿,將小學校收納於陰影之中。小學其實僅有平房五間。其中教室三間,老師辦公室兩間,食堂一間。或許真的有命數,也甚至人世間其實有冥冥注定,丁成龍看見那些端正的漢字,就感到親切、興奮、快活。先生念: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他跟著念: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然後,他又加了一句:“樂哉!”

先生笑了。旁邊的三五個同學也笑了。

這笑聲,雖然這麼些年過去,丁成龍還是覺得這笑聲清澈。後來的歲月中,他聽過無數的笑聲。但像如此清澈的笑聲,他很少再能聽到。他記得的也就兩次。一次是當年在新疆,他送女兒丁昌吉去連隊小學上學。才七歲的小昌吉抱著他的腿,不讓他離開。他隻好哄著,直到上課鈴響。他抱著昌吉坐到教室裏的課桌前,那一刻那個漂亮的小蔣老師和全班的小朋友都笑了。笑聲像無邊無際的向日葵被風吹動,還潛藏著小小的波浪。還有一次,是李光雪第一次到百花井時。那應該是1984年,丁成龍重回廬州的第三年。李光雪跟在哥哥李光升的後麵,到孟浩長家裏做客。李光雪十七歲,正上高二。她額頭光潔,笑容燦爛。孟浩長給丁成龍介紹說:“這是東大圩的光升和光雪兄妹倆,他們的母親就是書田。”

“啊!記得。難怪!”丁成龍一下子想起了當年在百花井孟家老屋裏的那個年輕女人。

他又望了哥哥李光升一眼,再看李光雪。就在這個時候,李光雪清澈的笑了聲。丁成龍也就在那聲清澈的笑聲之後,認定了這個孩子。當然,那個時候。丁成龍也絕對不會想到:這個有著清澈笑聲的孩子,將來會跟丁家發生許許多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比起這些故事,他更願意聽到李光雪的笑聲。那麼清澈,明媚,珠玉一般,渾然天成。

四年後,丁成龍離開臨淮小學時,正是他第一次直麵死亡的那一天。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六。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

很多人一輩子會不止一次的遇到死亡,甚至與死亡擦肩而過。但是,直麵死亡且去思想死亡,卻並不是所有人都曾有過的。死亡如同一個怪物,時時刻刻都存在於人世間之中。它唯一的任務就是選擇。它選擇那些應該死亡的,或者說必須死亡的,也許是不應該死亡但是被人世的罪惡殺戮了的,它選擇好後,便守在人世的上空,注視著這個即將死亡的人。它是端正而莊嚴的,它把每一次死亡都當成儀式。雖然死亡在事實上,往往出乎意料。丁成龍有生以來第一次直麵的死亡,並不是他的母親,而是哥哥丁成江。

丁成江是被刺刀挑的。

丁成江被綁在小學院子裏的那棵大柳樹上。柳樹一段一段地結著老疤子,剛剛下過的秋雨,還汪在這些疤子裏。丁成江的前後,就是一塊碗大的疤子,雨水正慢慢地往外滲出,他的被扯破了的黑夾襖,漸漸地現出了潮濕的痕跡。丁成江不言不語,眉頭緊皺。他左眼已經沒了,血糊在眼眶上。而他的右眼,正努力地睜大。

小學校的孩子們被集中著趕出了教室。一大批日本人圍在院子周圍。校長似乎和日本人爭論了幾句,結果引來了一陣咆哮。然後是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