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碎雪無聲(3 / 3)

半個月前,李光雪被推薦進入美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她接到通知的第一時間,猶豫了下,還是趕回來告訴了丁石子。丁石子拿著通知,半晌沒說話。

李光雪問:“怎麼?”

“沒怎麼!”

“那……咋不說話呢?”

“好事,小雪!”丁石子說著,將通知遞給她。然後望著窗外。秋天正在來臨,一轉眼,他來到東大圩也已五個年頭了。

“都五年了。五年了。”丁石子摸著桌子上的那塊碎陶片,說:“不過要比起這,那還真……”

李光雪疑惑道:“咋哪?石子,你是不是?”

“沒咋。就是有點感慨。”丁石子回過頭來,問道:“啥時走?”

“還有半個月。”

“好。”

李光雪上前來用手輕攏了攏丁石子的額前的頭發,輕聲道:“也隻是去兩三年。如果你願意,咱們先結婚吧?或者,我就不去了。國內也一樣發展。”

“不。不!”丁石子回答得幹脆:“還是先去美國,至於結婚,以後再說吧。”

李光雪愣了下,說:“石子,你?我還是不去美國了吧,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丁石子搖了搖頭,說:“一定得去。得去。”他擁著李光雪,親了下她的額頭,繼續道:“當年大學畢業時,我被分到東大圩來,還是爸爸找了孟叔叔。當時,我很抱怨,也很消沉。雖然,那一年的大學生分配,並不是我一個人;但,我們畢竟承擔了後果。所有的意氣,所有升騰在心中的抱負,也就在分配那一刻被擊碎了。後來,好在有東大圩厚實的曆史,我開始沉入其中。再後來,有了你。小雪,這些年我常常揣想:當年我父親和母親,怎麼能跋涉萬裏,逃亡到了新疆?又如何能在那樣一個陌生的文化與地理中,生活了那麼些年?這兩年我經常與母親閑聊,才慢慢知道:支撐他們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活著。活著有多種方式,從血泊裏爬出來活著,那是重生;從苦難裏抬起頭來活著,那是堅韌;從愛裏舒展四肢活著,那是溫暖;從塵俗中獨立的活著,那是清白。”

“正是。所以我希望我們都從塵世中獨立的活著。”李光雪回應道。她說這話時,眼角閃過一種幽怨,隻是丁石子並不曾察覺。

丁石子卻轉了話題,說:“活著,隻是一種方式。更重要的是活著的質量。小雪,你必須去美國。對於你,你的活著的質量就在科學!而去美國,是你獲得更大空間的最好選擇。”

“可是……我們都不小了。而且你一個人……”

“我父親當年在新疆一個人過了好多年呢。那個時候多艱苦,不也過來了?”

“那是在特定的曆史條件下。現在不同了。石子,我還是不去了吧?咱們結婚,然後,我給你生孩子……”

“不!小雪,你得聽我的。”丁石子堅持著。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丁石子送回李光雪後,一夜無眠。他明白上蒼留給一個女人的時間,確實是太少了。李光雪從大學到讀碩,現在出國讀博,她是趕著時光在跑。即使她努力地在這短暫的時光之中,勻出一塊來給了丁石子。可是,他清楚她內心的急迫。倘若她放棄了這次機會,也許一生就不複再有。如其一生都背著這個包袱,不如索性放手,讓她去獨立地活著。

而丁石子不可能知道,而且這一生都不會知道的:那一夜,對於李光雪來說,也是極其痛苦與掙紮的一夜。她在東大圩的圩埂上坐到半夜,回屋後,看著窗外的月光,直到天亮。這十幾年的求學生活,看起來僅僅是一個人的奮鬥,可是,這奮鬥之後的淚水,除了自己,還能讓誰嚐嚐它的苦鹹?一個月前,當學院推薦赴美讀博的通知下來後,她沒多想就報名了。同係的另外兩個女生也一起報了名。二十天前,她第一次得知自己名字列在了最後。她去找院長。院長隻是笑,然後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靠成績說話的嗎?”她不明所以,院長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讓了讓。院長說:“晚上我有個飯局,請這次推薦赴美讀博評審小組的專家。如果有興趣,可以一起去。”她搖了搖頭,說:“我去不合適。”院長說:“去了,就合適!”

那天下午,李光雪一個人呆在寢室裏,腦子裏亂得像一鍋粥。她想打電話問問丁石子。可她知道以丁石子的個性,隻會回答兩個字:“不去!”她去問了導師,導師說全院十幾個人報名,隻有一個名額。依成績,當然也隻能是你。可是,這世道,不像從前了。這個時候,你是要搏一下的。一個做科學的人,能出去對將來是會帶來巨大的影響的。李光雪說我不想搏,更不想去陪院長。導師歎了口氣,說:“其它人都去過了。你知道嗎?”

那天晚上,李光雪最後一個到達飯店包廂。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喝醉了。

那天晚上,在酒店的潔白的床單上,她的純潔綻放出了苦難而屈辱的花朵。而她,一直在酒醉之中。直到第二天早晨醒來,院長向她道歉:“我沒想到,你跟她們不一樣,居然還是……這個名額就是你的了。我負責!”

……淚水和著心痛,李光雪怕看丁石子那憂鬱的眼神。秋天正美,可它阻止不了離去。水稻會離開土地,樹葉會離開枝幹,蓮蓬會離開荷葉。她甚至想將一切都說出來,可話到嘴邊,還是被吞下去了。她不想再在丁石子的心上撒鹽。她拉著丁石子的手,問:“都想好了嗎?石子。”

“想好了。你去美國吧!”

“那……”

“人生中總有離別。滄海是滄海,桑田是桑田。去吧!”

“曾經滄海。石子,你恨我嗎?”

“不恨。就像這無垠的土地,恨過這些離去的稻子嗎?還有,就像當年我的父親,逃亡二十多年。他有恨嗎?沒有。沒有恨,才能過好真正獨立的人生。我們都不恨,好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