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可以證實的就是:一如從前,胡滿香沒有問過丁成龍任何關於開遠的消息。但另外也有一點可以證實:胡滿香心裏比誰都清楚。在她去世一年後,丁昌吉回到廬州,在百花井邊上蓋起了小別墅。別墅建成後,丁昌吉和丁成龍喝酒。酒後,丁昌吉問父親:“你怎麼評價媽媽?”
丁成龍無語。
丁昌吉說:“一個活在你的影子裏,卻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的女人!”
丁成龍心頭一顫。後來,在他拿到開遠跨洋寄來的《丁的個人史1959——1979》時,他第一時間就想到:開遠是如何描述胡滿香的?她走遍了新疆大地,她是否真正讀懂了一個女人的新疆史?
丁成龍最近又獨自去了一趟紫蓬山。他為他的《廬州地名誌》做些田野調查。他特地去了虛雲法師的墓地,也去看了看孟小書。虛雲法師的墓地一如既往的寧靜,而孟小書墳頭上的青草,又長高了一尺。墳前那株桂花,開出了星星點點的金黃人花瓣。丁成龍上前去嗅了嗅,有些淡淡的清香。他對著墳頭道:“我是替孟老師來看你的。都老了,快了,快了!”
在山頂的寺廟裏,丁成龍喝了杯茶,又吃了點素齋。
一個八十歲的人,當他行走在這充滿往昔與感慨的道路上時,連他自己也很難把握自己的行徑。他離開紫蓬山,腳步去移向了東大圩。
李光升如今正經營著一家頗具規模的養殖廠。同時開辦了農家樂。丁成龍一到,李光升便問:“我爸呢?”
“他在家畫畫。”
“他咋沒來?是不是病了?”
“沒呢。我一個人來做些調查。沒告訴他。”
“啊。算起來,他也有好多年沒來了。我以前說要接他過來一塊兒住,他不肯。說他離不開百花井。”
“那倒是。他整個魂兒都在百花井。你要他離開,就等於要了他的命。”
“他自己也這麼說。可是,畢竟老了,不太方便。”
“沒事。他硬朗著呢。現在,還有陳蘭在邊上照顧。連我這大老頭子都能過,他咋不行?別擔心了。”
李光升攥著手,雖然已是西裝革履,可他的本色還在。有些神態還如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到百花井一樣。而且,從他那憨厚卻透著精明的眼神裏,丁成龍多少還能看出一些孟浩長年輕時候的樣子。當年,他和胡滿香初到百花井,孟浩長請他喝埋在土裏多年的老酒。那酒那個香啊!一切晃如昨日,卻已五十餘年。當時給他們炒菜溫酒的高巧雲,已是陰陽兩隔。世事倥傯,歲月不居啊!
李光升領著丁成龍在廠區轉了圈。說到企業,他充滿著激情。農家樂那邊,正有客人在用餐。都是城裏人,開著車子,三三兩兩,到東大圩來采風。看好了,走累了,就在這農家樂裏吃一點正宗的農家菜。李光升說別看我這些菜,都是地道的土菜。做法也是地道的土法。白菜吃著沒筋,雞湯喝著香甜。就連那喝的老酒,也是土法釀造。
丁成龍笑著,說:“土法好啊,可惜現在這些法子大都失傳了。”
李光升又陪著丁成龍到圩埂上走了走。說是圩埂,已比幾年前他陪著孟浩長一道來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的黃泥圩埂,現在成了水泥路。路兩旁栽著香樟。香樟之外,還特意設計了人行道與花壇。花壇子栽的花,與城裏的花大致相同。丁成龍說:“這圩田早年叫廬州糧倉,現在呢?”
李光升說:“大都賣了。都成了樓房。現在的田地麵積不及原來的十分之一。再過三五年,估計就全部沒了。”
丁成龍說:“城市化進程太讓人不可思議了。蠶食,甚至比蠶食還要快,可以叫鯨吞。”
“鯨吞?”
“也就這麼一說。日子還是現在的好。再怎麼感歎,農耕文明的衰落都是必然。就像夕陽,你能不讓它下山?”
李光升笑道:“丁伯伯說得太深了。我不懂。不過,我倒真的有些擔心:現如今這些年輕人,都不願種田,也不會種田了。將來……比如我那兩個孩子,都進了城。即使城裏掙不到錢,也不願回來。他們甚至都已經聞不得泥土味了。”
“哈,不必擔心。我年輕的時候在豫南打仗,那時就擔心戰爭一直打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能解放呢?沒過幾年,就解放了。五十年代,我轉業到廬州工作,五七年運動時,擔心著運動是不是會到自己頭上,結果真地被告發了。也好,一逃二十年,還領略了祖國的大好河山; 六六年運動時,也是天天擔心,生怕又被揪出來算賬,後來被關到烏市,差一點被處決。再後來,回到廬州,又擔心著老婆孩子。等孩子大了,又擔心著他們的前途、身體還有婚姻。你說,人生哪一段不是在擔心中度過的?可是,擔心歸擔心,還不都過來了嗎?你看我都八十了,古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都八十了,還能跑出城來上紫蓬山。那些過往的擔心呢?都煙消雲散了。看不見啦!”
“丁伯伯豁達。”李光升說:“小雪就經常說丁伯伯這一生的路,太坎坷了。可是,硬是被您活了出來。記得以前石子……”
丁成龍問:“小雪都還好吧?”
“都好。她說也許要回國的。”
“回國?是回來探親還是?”
“聽她口氣,可能是回來就不走了。”
“那好啊,也該回來了。一個人在外總不比在家好!”丁成龍說:“都是我們家石子對不住她!”
東大圩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圩田裏,成熟的水稻,一大片金黃,直鋪向天邊。遠處的圩埂上,烏桕樹和楓樹,正舉著一樹火紅,仿佛一團沉靜的火焰;近處,除了水稻的金黃,亦有晚荷的碧綠。荷花已經開過,蓮蓬飽滿而挺實。
丁石子看著李光雪的背影,心思亦如蓮蓬,飽滿中卻含著不得不割舍的依戀。
就在昨天晚上,丁石子就像當年他的父親丁成龍一樣,選擇了成為這場感情的逃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