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b丁成龍喜歡在淝河邊上散步。他喜歡這條河的緩慢,喜歡它安靜的流淌,喜歡它兩岸邊一年年生長起來的那些樹木,喜歡樹頭上的蟬鳴,喜歡水岸邊悄然冒出來的蕨與地衣。
而且,他更喜歡在夕陽之下,一個人坐在淝河邊的石頭上。
一生的行跡,流水一般漫漶不已。
一九八五年,胡滿香回到廬州。她身後跟著才十五歲的丁昌吉。丁成龍的心情成為複雜。他剛剛經曆過開遠的離去,在區文化館,乃至更大的範圍內,他和開遠的故事正在流傳。不過,有一點他可以放心:不會有人告訴胡滿香的。一來,胡滿香在廬州已沒有任何熟人;二來,這事最後的結局畢竟有些悲愴。開遠援疆之舉,讓丁成友欲哭無淚。他自然明白援疆的意義與艱苦。可是,他無法阻攔開遠。開遠的選擇如其說是要遠離他,遠離這一段終究無望的愛情,不如說是她用另外一種方式,重新走進了他。
開遠走進的,是丁成龍的曆史。
而事實上,丁成龍十分清楚:沒有人能走進別人的曆史。你走進的,永遠都隻是你所能看到的曆史。所謂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一切個人史,都是寫史者的個人史。開遠在多年後,寫作出版的《丁的個人史1959——1979》.雖然丁成龍一直沒看。但他可以想見:那也隻能是開遠心目中的叫丁成龍的那個人的二十年個人史。
然而這一切,都已隨著胡滿香的回到廬州,逐漸煙消雲散。丁成龍開始每日在淝河邊上盤桓。那些年,他幾乎看遍了淝河四季的變化。流水,落花,岸上的樹木,水裏的遊魚,尤其是兩岸的人聲,應和著整個城市猶如翠竹抽筍般的成長。城市在不斷的擴大,而一個人活動的範圍,卻還是有限的。丁成龍往往是從淝河邊上散步回來,就在百花巷口與孟浩長相遇。然後,兩個人說一會兒話,去城隍廟吃貢鵝,喝燒酒。
臨退休前兩年,丁成龍所有的精力都專注在廬州戲的研究上。他帶著人深入到東大圩,尋找民間老藝人,記錄古戲曲譜。他樂此不疲,日以繼夜,終於弄出來一本《廬州戲古譜》。可是,交到館裏後,卻一直因為經費問題,得不到出版,最後隻好以內部資料的方式印行。在那本小冊子正式印行的第二天,丁成龍就辦了退休手續。雖然還一直留用,但他畢竟是退休的人了。
算起來,丁成龍在文化館也隻正式工作了七年。
這七年,相對於他逃亡在外的二十多年,僅僅隻有三分之一。也就是到了這七年,他時時有一種時光蹉跎,歲月不再的感慨。他與孟浩長喝酒,談得最多的是往事。孟浩長往往在一杯酒之後,便沉入了對父親虛雲法師的解讀之中。而丁成龍,他的所有的身心,其實都早已被二十多年逃亡歲月給占據了。他的每一個毛孔,每一縷思想,都跟西部纏繞在一起。他無法回避,也不可能回避。在孟浩長對父親的解讀之時,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是廣袤無邊的新疆大地,是葵花金黃、開空高遠的新疆大地,是歌聲起伏、舞姿翩翩的新疆大地,是兒女多情、風物開放的新疆大地……
孟浩長曾問過丁成龍:“對於廬州,或者新疆,哪個更近?”
“新疆!”丁成龍說。
孟浩長又問:“那對於故鄉,與新疆,哪個更近?”
“新疆!”丁成龍依然如此回答。
孟浩長歎道:“是啊!二十多年。”
丁成龍說:“我的骨頭和血都留在新疆了。回來的,隻是我的殘存的軀體!”
胡滿香回廬州後有幾年,常常魂不守舍。半夜,她用半生不熟的維吾爾語言,說著夢話。有時,她會在夢境裏與從前的那些鄰居、連隊裏的同事、昌吉街上的維族老鄉一道,說說笑笑。有一回,胡滿香醒來突然問丁成龍:“我們什麼時候回新疆?我是說,回那裏再也不到廬州來了。”
丁成龍撫著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從前濃黑如緞,如今已白雲悠悠。
胡滿香說:“我真的很想回去呢。想吃饢。想喝馬奶子。想聽新疆民歌。”
丁成龍說:“等我們老了,就回去。”
兩個人都用了“回去”。可是,這回去後來也成了一種虛幻。胡滿香用猝然離去,找尋到了她自己所要回新疆的道路。大兒子葉抗美帶走了她。在昌吉城外農場的那片小山坡上,胡滿香已經躺了六年。這六年,丁成龍竟從未夢見過胡滿香。他堅信胡滿香的靈魂,是不願意再回到廬州的。她的靈魂,正在新疆大地上自由自在地飛翔。
直到胡滿香去世,丁成龍在送走她的骨灰後,一個人靜坐在房間裏。他很奇怪:胡滿香帶走了她所有的氣息。從臥室,到廚房,到書房,到客廳,再到外麵的大院子,百花井,桂花樹,一切地方都了無她的任何氣息與味道。那一刻,丁成龍算是真正懂得了這個跟了自己一輩子的女人的心思。應該慶幸的是:後來的幾年,她一直生活在對往昔的回憶之中。這種回憶,某種意義上安慰了她的孤寂。她的骨灰回到了新疆,連所有氣息也消失殆盡。可是,丁成龍卻一點點的感受到了在這個已然消失的女人身體和靈魂裏,那些被深深隱藏了的秘密。
當年,丁成龍在黑夜之中抱回了丁昌吉。從那以後,胡滿香從來沒有問過。即使丁昌吉在高二那年,獨自去了新疆;再後來,又回到昌吉,與買提明江結婚,甚至請回了瑪依娜;胡滿香依然是從來不問。或許,現在想來,丁成龍明白:胡滿香是一直期待著丁成龍自己開口。她明白:丁昌吉是丁成龍的軟肋。但她並不想拿這軟肋來要求他。這就如同她剛到新疆那些年,不斷有人告訴她關於丁成龍在逃亡過程中的那些風流軼事。她都隻是笑笑。她經常說的一句話是:那是因為我不在。她也從來沒問過丁成龍,關於那些風流軼事是真是假。那些風流中的人物,何去何從?
這個永遠站在丁成龍曆史中的女人,甚至,丁成龍曾坐在淝河邊上想:她是否也清楚他與開遠的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