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他是七幾年的兵,到兵團應該是八十年代末的事。”葉抗美說:“昌吉這丫頭有點子,加上小健,兩個人會成大事的。不過,老爸你也得多提醒他們,要走正道。”
“是啊。不僅僅他們。我最擔心的是石子。現在當官的都……風險大啊!你那邊也得注意點。”丁成龍喝了口茶,繼續道:“上個月,省裏就有個副省長被抓了。”
“您放心。”葉抗美停了下問:“還記得劉老虎吧?”
“記得。怎麼了?”
“走了。”
“……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昨天晚上。”
“唉。他才……才七十八吧?對,比我小兩歲,比你媽大一歲。”
“是七十八。你道他是怎麼走的?”
“生病唄!”
“……還真不是。是自己……尋了死。嚴重風濕,渾身疼得厲害。於是,喝了酒,將自己掛在樓下的樹枝上了。”
“都沒人發現?”
“半夜。誰知道?”
“唉!劉老虎從前可真的是頭老虎,五大三粗,能吃能喝,身體棒得像個棒槌(黑熊)。沒想到……”
“還有蔡桂花,那個四川婆姨。前幾天也走了。最近兩年,走了不少老人了。”
“蔡桂花?就是胡二團長家的那個?她年輕時候可是個俏女子。”丁成龍腦子裏就閃過蔡桂花的身影:穿件棗紅的棉襖,頭上別著枝小野花。這女子說起來話來最中聽,每句話後麵都拖個長音,聽得人魂兒顫顫的。她剛到連隊時,就在宣傳隊,丁成龍有時帶著她到農場演出。她那個勁啊,一上了台,渾身都是調調。那眼神勾得人心慌慌的。倘若不是那些年丁成龍怕自己又被翻老賬,說不定……
“還有……”
“還有?還有誰啦?”
“還有……”
“到底是?”
“瑪依娜也走了。”
“瑪……”丁成龍一下子噎住了。
葉抗美道:“這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想想還是說了。畢竟……昌吉估計也不知道。我是聽呼圖壁那邊的人說的。”
“啊!”
“昌吉生孩子那年,瑪依娜曾到州裏來過,要給她帶孩子。但昌吉和買提明江沒同意。後來,她就回了農場。上個月,在州裏開會時,我聽農場那邊人說瑪依娜得了癌症。不想,這麼快就走了。”
“是快。她才六十剛出頭吧!”
“是的。”
“老爸,明年夏天說什麼也得回一趟新疆了。你再不回來,從前的那些老人可就都……媽媽以前也一直想回來,可後來一耽誤,就沒機會了。你一定得回來一次。這邊變化可大了。到時我陪你好好轉轉。”
“明年吧!我也想回去看看。”
放下電話,丁成龍心裏驀然空落,整個人也像被突然抽空了似的,撐不住了。他起身出門,坐在百花井的井台上。陽光正從桂花樹葉間透過,照在他的白發上時,發出銀色的細微的光芒。而在這光芒之中,似乎有著許多的身影、許多的麵容在浮現。他們猶如空氣中最縮微的顆粒,浮現著,湧動著,然後又驀然消失。你抬起頭想尋找時,隻能看見光芒中最後的那縷尾音,那片浮動的正越飄越高的羽毛……
是該回去看看了。
這一刻,丁成龍從來沒有過的思念起新疆來。他想到胡滿香沉湎於往昔中的那種神情,就跟現在的自己一樣。那是一種近乎幽冥的神情,是一種超然距離的神情,是一種靈魂出竅的神情,是一種渾然忘我的神情。
丁成龍歎了口氣。
他扳著手指,算著手頭的《廬州地名誌》。按現在的進度,在明年春天應該能完成。這是自己最後一本書了。編完了,就封筆。封筆後,他就回新疆去。他真的想去看看石河子,看看特克斯,看看大草原,看看天池,看看呼圖壁,看看那連綿的葡萄園,還有一往無際的油葵地。
“丁老師,咋啦?”孟浩長從巷子那頭進來,手裏正提著一包貢鵝。
“沒咋的。”丁成龍站起來,腿有些酸。他晃著腿,孟浩長說:“還沒咋呢?都掉淚了。”
丁成龍趕緊擦了擦眼,問:“又切了?”
“是的嘛。過來,喝一杯。有人送了我兩瓶陳酒。據說有二十多年了。”孟浩長像個孩子般,笑著。
丁成龍覺得孟浩長這兩年益發的天真起來了。不過,他倒是真的喜歡孟浩長這樣子。孟浩長除了畫畫,就是到處走走,吃貢鵝,喝點小酒。酒到酣處,唱上一段。他依然唱青衣,嗓音細細的,唱著唱著,就像流水一樣。丁成龍喜歡看他唱戲時那手指,一勾一點,都隨著眼神流轉。他覺得孟浩長天生就是個青衣的料子,隻可惜後來做了個教書先生。
酒真是好酒,陳年老酒,綿柔,溫和。孟浩長呷著酒,說:“昌吉和小健兩個硬是把這百花井給鬧騰大了。這下一步,不知怎麼個弄法?要是真的像他們講的那樣,倒不錯。”
“那應該是。”丁成龍說:“我聽昌吉說,他們要把這打造成一個樣榜社區。”
“不過,老丁哪,你也別生氣,商人嘛,唯利是圖。都難說。”孟浩長又嚼了口鵝肉,說:“我當然不希望。我到時交這房子時,得跟他們簽個協議。”
“那得簽。”丁成龍說:“這年頭,不保險的事多。簽個協議,好。”
孟浩長又回過頭來問:“剛才咋了?想嫂子了?”
“哪是,哪是?”丁成龍將口的酒吞了下去,說:“抗美來電話說那邊又有幾個老人走了。唉,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該回去看看了。再不回去,就像滿香一樣,沒機會了。”
“早就該回去看看了。你二十多年的時光都砸在那邊,算起來,你生命的主要部分,不在廬州,在新疆呢。”孟浩長說:“記得上次我們談到曆史。你老丁的曆史,就是你在新疆的曆史。你再不回去,就真的回不了了。到時,我陪你一道。”
“那好。我已經答應抗美明年夏天回去。到時,咱們一道。”丁成龍說:“到時,我得再走一次當年的逃亡路。三門峽,石河子,伊犁,還有呼圖壁。呼圖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