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生沉默(3 / 3)

1999年的秋天,丁昌吉已經出獄並回到了新疆。丁成龍和胡滿香有過一次長談。

那時候,胡滿香忽明忽暗。她清醒時,思維活躍,記憶力驚人;但當她糊塗時,則一片混沌。

當然,那次長談也是在忽明忽暗中進行的。

胡滿香問丁成龍:“這麼些年了,不想對我說說?”

丁成龍問:“說啥?”

“說啥?你知道的。”

“該說的太多了。多了,就不想說了。”

“那我先說。”

“說吧!”

“天上刮著風。多大的風啊。記得我父親嗎?他把我母親給打死了。”胡滿香第一次說到這事,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她繼續說:“我親眼看見我父親拿著槍,進到屋裏。然後,我就聽見他們之間爭吵。我父親讓我母親交待那個人是誰,我母親說根本沒有。我父親於是打她,後來就……”

“這不可能。你父親不是這樣的人。那時我們在一塊兒工作,他雖然脾氣暴躁,但不可能殺人。”

“確實是他打死了我媽。”胡滿香說:“我媽赤身裸體,被他捏頸子捏死了。他紅著眼睛,像血,又像火。”

難怪!丁成龍想起這麼些年,胡滿香一直暈血,怕火。當年結婚時,第二天早晨,胡滿香剛起床,就叫了起來。丁成龍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是被單上那片綻放的鮮紅。他笑著,而胡滿香則縮著身子,蜷縮在床的一側。他以為她是害羞,現在想來,便一切了然。在昌吉時,有一年夏天,丁昌吉和幾個孩子玩耍,不小心點著了院子裏的草垛。孩子們嚇得四散逃跑,而胡滿香卻也癱倒在邊。後來還是鄰居們過來才將火滅了。連隊裏有人就笑話胡滿香,見了火就發軟。丁成龍還狠狠地罵了她一回。她也隻是看著燒成灰燼的草垛,默然無聲。那無助的神情,至今仍能讓丁成龍記起。

“你當時為啥不說?”

“不敢。也不想。我媽當時……在俺們到廬州來之前,我媽和一個男人背著我父親好過。好像還被我父親當場捉到過。所以……我也恨我媽,但我不想我爸殺了我媽。可是……”胡滿香哭了,突然變了聲音:“不是他一個人幹的,你也參與了。你看見他殺我,都不喊人。你也想殺我!你也想殺我!”這聲音雖然尖利,卻異常年輕,像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的聲音。聲音裏有東北味,尖利中滲著層疼痛。

丁成龍按住了胡滿香。胡滿香眼睛上翻,額頭上大汗淋漓。丁成龍擠了濕毛巾替她擦了,她眼睛又忽然閉上,過了一會兒,又開口道:“老丁,你和瑪依娜在葡萄園裏幹的好事,你以為我不知道麼?”

“我曉得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胡滿香伸出手在丁成龍的臉上抓了一把,火辣辣的。

丁成龍並沒有去擦臉。他看著胡滿香,胡滿香卻突然站了起來,她走到門邊上,將門掩上。然後又回到椅子上,說:“葡萄正好成熟。果園裏都是芳香。那天下午,我從農場回來,因為時間尚早,就去找你。你不在連隊,也不在家。我問別人你到哪裏去了?他們都古怪地笑著。我再問,終於有人告訴我你到葡萄園去了。”

“……那時,我再怎麼也不會想到……我走進葡萄園。我還抬手摘了幾顆葡萄,甜,也還有些酸。我走到葡萄園深處,就看見了工棚。工棚的門是關的。我走近去,就聽見了你的聲音。”

丁成龍問:“你咋不喊呢?”

胡滿香說:“我聽見了你的聲音。你那聲音我太熟悉了,哼哧哼哧的,像拉大鋸一樣,不斷地鋸著一棵木頭。我聽見了,我喜歡聽那聲音,我竟然站在門外,聽了半個小時。然後,我便離開了。”

“你……”

“我喜歡聽那聲音,我沒聽過別的聲音,就聽過你的聲音。”胡滿香說:“你的聲音,但你和瑪依娜在一塊,怎麼也是那種聲音?怎麼也是?老丁,怎麼也是?”

丁成龍咳嗽了聲。

胡滿香又恍惚了:“那天天擦黑時,我從葡萄園走回去,路上就看見已經死了的老山東,光著身子,直往我身上爬。我推啊推啊,怎麼也推不開。我哭了。我一哭他就化成了水,流到路邊的渠道裏去了。”

“老山東?”

胡滿香忽然笑了,笑聲如同風吹著油葵地,起伏且冰冷。

丁成龍也開始發冷。他從來沒有窺見過這個跟了自己一輩子的女人的內心。他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卻又被胡滿香給拉著坐了下來,胡滿香問:“你咋知道我就會收留昌吉?你吃定了我?”

“我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丁成龍說:“除了你,誰還能接收呢?”

“所以你就……”胡滿香眼睛睜得老大,望著丁成龍。那眼光中幻化著許多影子,交錯糾纏。這些影子從她的眼睛裏跳了出來,交錯糾纏上丁成龍。丁成龍感覺到呼吸越來越緊,身體開始由發冷變成了打顫。他問:“你還都知道些什麼?那二十多年。那二十多年,你以為是我自己想過的嗎?還有那些女人,都是……如果我能回頭,我還願意走一趟那二十年的路嗎?如果,如果……”

丁成龍蒼老地哭了。

胡滿香無措地拍著丁成龍的肩膀。接著,她又陷入了更大更持久的對往昔的回憶之中。

那是唯一的一次丁成龍與胡滿香就情感的正麵談話。那之後,胡滿香一如草原上熟透的野果子,熟得太透,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而丁成龍,仿佛內心的世界被捅開了,那裏麵流淌的血,燃燒的火,都將那二十多年的歲月更加清晰、理性地翻轉開來。他再一次想到一個人的曆史。沒有什麼需要原宥,也沒有什麼值得原諒。曆史永遠都是過去式。而寫曆史的人,卻隻能是現在式。現在式的局限,與人性中的抑醜的本性,使我們看見的曆史,都隻可能是部分真實的曆史。那二十多年,所有的哭泣與歡樂,俱已逝去。或許胡滿香是對的。她選擇了獨自承受,並且以強大的回憶和沉默,詮釋了一切。

丁成龍想起著名的《白樺林》,歌詞裏有句他特別記著——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