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曆史洪流(1 / 3)

就在胡滿香去世的第二年,丁成龍最後一次見到了馮誌國。

馮誌國躺在病床上。整個人消瘦得如同一隻小蝦,身子躬著,縮成一團。但在丁成龍進入病房時,他伸直了身子,眼神從剛才的混濁中擠出了一絲光亮。他努力地想掙紮著坐起來,但被丁為民給按住了。

丁成龍也擺擺手。

馮誌國點點頭,輕聲說:“泡茶!”

馮娟在邊上泡了茶,花是綠茶,清清亮亮。丁成龍端在手上,看著馮誌國。馮誌國也看著他,隻是都不說話。

丁為民道:“都老熟人了,這難得見麵,都……”

丁成龍說:“是老熟人了,太熟悉了。”

馮誌國雖然躺著,眼神的那一絲光亮去強烈地盯著丁成龍。他說話口齒還算清楚,囁嚅著:“都四十多年了。成龍,我……”

“別說了。孩子們說你要見我。我想想還是來了。咱們都老了,老了,老……了!很多事情是得了了。”丁成龍說著,又道:“想當年你多年輕,你比我還小好幾歲呢。”

“是啊!可是現在……”馮誌國忽然轉了下頭,朝著病床的另一側,神情緊張,說:“娟兒,看看,那是誰?”

馮娟走過去,用手劃了劃,說:“沒誰呢。是影子!”

馮誌國說:“影子?我怎麼看著像……”

馮娟說:“那是幻覺。你太虛弱了。”

回過頭,丁為民對丁成龍道:“就這樣,有時會有幻覺。老想著從前的事。”

丁成龍歎了口氣。

上一次,丁成龍見到馮誌國還是當年丁為民也就是丁石子畢業分配的時候。後來,那事是孟浩長替他解決的。再後來,在丁石子的婚宴上,他和胡滿香甩袖而去。那以後,雖然是兩親家,可從不走動。而且,這麼多年,除了孟浩長,也沒人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丁成龍不說,馮誌國更不會說。就連現在,馮誌國也是在清醒的時候一再要求見一下老親家,說有話要告訴他。他緘口不提當年的事,或許那事早已如魚刺,卡在他的喉嚨裏,但他委實無法一下子吐出來。要吐出那刺,必須得有酒,有引子。而這酒,這引子,除了丁成龍,還能有誰呢?

丁為民手機響了。他趕緊出去接電話。馮娟又給丁成龍續了水。馮誌國臉又朝向了丁成龍,他對馮娟道:“你出去下,我和親家有話說。”

馮娟嘟嚕道:“有啥話我不能聽?”

“出去!”馮誌國猛然提高了聲音,雖然與正常人相比,那聲音還是微弱,但對於一個病人來說,已是相當的猛烈了。

馮娟望著馮誌國,又望望丁成龍,說:“別喊,別喊,好不?我出去。你們這……”

馮娟出了病房,馮誌國說:“成龍,關上門,好吧?”

丁成龍關了門。

馮誌國說:“我一直想……想給你道個歉。”

“那何必呢?不必了。都早過去了。”丁成龍說。

“可是,可是,我心裏……成龍,說真話,我當時真的不是為著私心。”

“我明白。那個時代誰有私心?都沒私心,都是為公。”

“可是,你因此逃亡在外二十多年,而且……我對不住你。後來,我也想補償。可是,我能補償你什麼?你什麼也不需要,你這人我清楚,骨頭硬。”

“確實不需要。那二十年也算是上帝給我的禮物吧?不過,老馮,這麼多年了,我倒是想問問:在那樣特定的曆史時期,我們每個人扮演的角色,是出於曆史,還是出於個人?我們自己的曆史,又如何寫在那個時代的曆史之中?”

馮誌國呆了會,眼神又黯淡了。丁成龍並沒等他說話,而是道:“我這些年常常想到這些。其實你沒有錯,曆史也沒錯。我們都沒錯。那麼,誰錯了呢?”

馮誌國眼神裏重又擠出了一絲光亮。他輕聲道:“誰錯了呢?這些年,我也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老丁,你能回答嗎?”

“不能。”丁成龍說:“當年在新疆,我一個人躺在星空下的大草原上,使勁地想啊,想啊,最後太陽出來,露水幹了,還是沒有答案。後來,我到紫薇山看虛雲法師的墓,那墓上有八個字‘如夢如幻,如醒如眠’,我一下子就想通了。我們處在這個時代,或者那個時代,我們作為個體,能做什麼呢?都別想了,別想了。”

“那倒是。可是,老丁,我還是覺得……謝謝你。”

丁成龍說:“一晃我們都老了。老哪!老了,還說什麼呢!”

丁為民推門進來,說:“我有點事得先走了。爸,你們好好聊聊。”

丁成龍喊了住他,拉著他到門外走廊上,問:“我聽人說,你們拆遷出了事。是吧?”

“你咋知道的?”

“你別問我咋知道的。現在,全廬州的人,誰不知道?你以為別人不知道?這事做得不地道,你得想辦法補救。”

“正在處理呢。放心。”

“我怎麼放心?你媽在世的時候,就不放心你。現在,當官了,更讓人不放心。”

“放心吧,爸!我走了,你們老朋友,好好說說話。”丁為民說著,轉身就走。丁成龍搖了搖頭,回到病房,馮誌國說:“為民前些年還是很謹慎的。現在可是膽子越來越大了,我批評他,他聽不進去。唉!”

“這孩子,一直就是驢脾氣。要麼就悶著不說話,要麼就強著不聽話。”丁成龍說:“要我說,這小子不適合當官。你下次給上麵反映一下。你是市領導,能說得上話。”

“哪能呢?人走茶涼。我退下來後,就不說話了。”馮誌國說:“其實退下來後我也想寫點東西,回憶和思考過去。我們這一代人經曆得太多,值得回憶和思考的太多。再不回憶,再不思考,就忘了啊!”

丁成龍點點頭。

馮誌國說:“還記得當年我們在文教組工作時那些人吧?現在剩下的不多了。老胡死得早,還有那個小李,一九六八年跳樓自殺了。那個老張,沒自殺,但精神出了毛病。算起來,五個人中,就咱們倆了。現在,我也快不行了。就剩了你老丁哪!”

“我們都快了。我都八十了。”丁成龍說:“不過我沒感到什麼遺憾,要論死,我可是死過次數最多的人。要論整,我也是被整過無數次的人。可不也過來了嗎?這樣想,我有時覺得小李啊,老張哪,都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