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說了,不說了。我累了。”馮誌國道。
丁成龍站起來,喊馮娟過來。馮娟進來後,馮誌國讓她給擦了把汗,丁成龍說:“你安心養病。”
馮誌國說:“說開了,我心敞亮了。”
丁成龍說:“那就好。”
出了醫院大門,丁成龍感到腿酸,便在門外的花壇邊坐了會。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也許今天看見的生命,明天便消失無蹤。隻在城市在不斷壯大,高樓在不斷拔節,穿行的人流中熟悉的人越來越少,生命之暮色,讓他品味出了悲傷與寒涼。
三天後,馮誌國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
他帶走了屬於他自己的秘密。也完成了屬於他自己的那個短暫而不安的時代。
有時候,當陽光照射在書桌前的壁子上時,丁成龍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陽光。陽光一寸一寸的漫漶過去,從壁子的西端,照向東端,然後慢慢消失在東端的書櫥的轉角處。
陽光溫和而寧靜。
這往往讓丁成龍想到新疆大地上的陽光。
當年,他從三門峽一路向西,當他一進入新疆,迎接他的便是無邊的廣大的陽光。他後來一直喜歡用“無過的”、“廣大的”的這兩個詞來形容新疆的陽光。確實是。無邊在這陽光,你根本看不出它任何的起始點;廣大在它本身所照射的區域,即是一個人肉眼所無法到達的廣袤的新疆大地。一路上,他不斷地遇到內地前往新疆的人員,包括民工、軍人,很多人是拖家帶口。他長舒了一口氣,戰爭年代的經驗告訴他:越在這樣紛繁的人群中,他越是安全。他甚至暫時忘記了他逃亡者的身份。在去石河子的路上,他寫下了到新疆後的第一首詩歌:
金黃的陽光,照耀著山川大地,
一顆風塵仆仆的心,正走向你!
我想歌唱,用流血的嗓子,
唱你的無邊,唱你的廣大,
唱你像母親一般寬闊的胸懷
唱你不斷迎來的五湖四海
金黃的陽光,照耀著草原山崗,
一個坎坎坷坷的人,正走向你!
我想歌唱,用熱愛的嗓子,
唱你的雪山,唱你的河穀,
唱你向我張開的有力的臂膀
唱你給我的新生活的希望。
這首詩後來發表在《石河子報》上。一直到現在,丁成龍還能清晰的記得。在這首詩發表二十多年後,在《廬州報》上,丁成龍還發表過一首幾乎同樣的寫月光的詩歌。那是寫給開遠的。不過他用了筆名,除了開遠和他,沒有人知道那首詩的真正作者。
骨子裏,丁成龍或許是個詩人。但他真正寫過的詩僅僅就此兩首。他更多的文字,是小戲,快板書,相聲等各種群眾性文藝節目的唱詞。1981年,他回到廬州,他帶回的自己的唯一的作品,是一本新疆人民出版社為他出版的《邊疆剿匪記》。這是一部長篇故事,出版後不到半年,他當時所在的伊犁74師農場要給他轉正招幹。他拿了表格,喝了一斤伊犁老酒,下半夜就離開了伊犁。那年月,通訊不發達。六百公裏就足以讓一個人消失在人海之中。何況那些年,正是內地人員往新疆遷移的高峰。他離開伊犁後,最終定居在昌吉。昌吉是個自治州,承擔著兵團連通烏市與更遠連隊的中轉站的角色。在昌吉,丁成龍沉寂了幾年後,創作了大型話劇《葡萄園中的歌聲》。話劇排出後,彩排時得到了兵團領導的好評。可就在關節眼上,他被抓到了烏市。話劇流產了,那是他唯一的一部話劇。那裏麵的葡萄園,那唱歌跳舞的維族少女,那在革命戰鬥中所結下的愛情……丁成龍看著書桌前的陽光,想著這些,漫無邊際,卻黯然神傷。
書桌上攤開著書稿,他正寫到《赤闌橋》。
薑白石當年在赤闌橋頭與心愛的人依依惜別,那時,應也是: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薑白石三十三歲時,客金陵。遙望淮南群峰,有所思,又寫下了著名的《踏莎行》:
自沔東來,丁末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而更讓丁成龍讀之淚下的是薑白石的《解連環》,:
玉鞭重倚,卻沉吟未至,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隔廉,半麵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歎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後緣空約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人到八十,他已很少流淚了。但薑白石的愛情,卻讓丁成龍感慨不已。薑白石的愛情是浪跡者的愛情,是孤蓬飄泊的愛情,是終於要成為絕望的愛情。丁成龍讀著薑白石的詞,腦子裏浮現的是開遠的模樣。當開遠離開廬州到新疆支邊後,丁成龍為她寫了一個劇本。說是為她,當然並沒有明確地寫她。他當時就是借著薑白石的赤闌橋,寫了《赤闌橋畔》。其實,在開遠未曾離開時,他們也曾不止一次地到過赤闌橋。
有一回,開遠問他:“白石為啥不娶了她們?”
他答道:“他早已有婚約在先。”
“既然愛,為啥不毀約?”
“那個時代,那……不可能的。”
“那麼,要是換了這個時代呢?”
丁成龍看著赤闌橋下的流水。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兩旁河岸上的楊柳,婆娑不已。他拉過開遠的手,卻無言。
開遠歎了口氣,說:“可見惜別也隻是惜別而已。白石之愛,終究是愛他自己!”
如今,八十歲的丁成龍坐在書房裏,回味著開遠這句話,覺得大有來頭。這是個看透了人世薄情的女子。他看著書架上那本開遠寄自海外的著作,心頭疼了一下。他起身,陽光已快移到書櫥的轉角了。這時,他聽見外麵陳健康在喊他:“丁老師,出來下,有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