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康手裏拿著一份《廬州晚報》,對丁成龍道:“丁老師,看這百花井拆遷,事情定了。原來是咱們小健和昌吉他們在搞呢。哈哈,真沒想到這兩小子……”
“是吧?”丁成龍說:“定了?”
“定哪,這報上都登出來了。”陳健康將報紙遞給丁成龍,說:“這樣好了,咱們可以住好些的房子了。我回頭問問小健,拆遷補償方案是不是有變化?”
“那應該不會有。拆遷是政府的事。他們隻管後期的開發。”丁成龍正說著,孟浩長也過來了。孟浩長有些咳嗽,躬著腰,拿了晚報要看。他看了幾行,因為沒戴老花鏡,看不太清楚,便又遞給了陳健康。
陳健康說:“像孟老師那麼一大片房子,補償上千萬吧?”
“我一分錢都不要。都捐給國家。”孟浩長說:“前提是保留這老建築。否則將來這地怎麼還能叫百花井?”
“那倒是。”丁成龍說:“這些年,廬州發展得快,拆得也快。許多老房子沒了,可惜啊。我剛才還在想著赤闌橋。一個城市,沒點文化哪行?”
“那明月那邊?”陳健康小聲問。
“不管他。房子是我的。”孟浩長道。
說著話,陳蘭回來了。陳蘭對陳健康說:“媽媽那已經穩定了。暫時沒事。”
丁成龍便問咋了,陳健康說耿麗萍昨天晚上突然頭疼,送到醫院後昏迷。直到早晨才醒過來。這不,一整天都在醫院呢。
丁成龍忙道:“那我們得去看看。”
陳蘭說:“不必了。她已經醒了。”
“那也得去看看。”孟浩長說:“明天一早,老丁,我們一道去。”
晚上,孟浩長讓陳蘭去城隍廟切了貢鵝,又從百花巷口的小飯店裏端了三個菜,便和陳健康、丁成龍三個人喝開了。陳健康喝著酒,說:“要真地拆遷了,還有些舍不得呢。在這裏都住好幾十年了。”
孟浩長說:“我都住了一輩子了。”
丁成龍笑著道:“這百花井裏來來往往,最後就剩了我們幾家。其實也不是幾家,而是我們幾個老家夥了。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唉,這百花井,眼看著存了幾百年,說不準哪天就真的沒了呢。現在這裏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將來連黃鶴樓也沒了。”
“丁老師太悲觀了。黃鶴終究要去。黃鶴樓也終究要倒。雷鋒塔不是都倒了麼?”孟浩長說:“當然,我們得努力,盡量保住。不僅要保住,還得爭取恢複一些老建築。廬州這個城市,文化是太少了。我到歐洲去,不管哪個城市,哪條街道,到處都是名人故居,都是文化遺存。廬州呢?哪怕一寸土地也擠出來建房子。建這麼多房子,卻沒多少文化,想想多麼可怕啊!”
“你們哪,這是杞人憂天。”陳蘭說:“文化也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這百花井,我哥和昌吉姐他們負責,說不定就建成了廬州的大觀園呢。”
“哪敢情好。來,我們喝一杯。”陳健康提議道。
酒剛喝進口,陳蘭的手機又響了。陳蘭出門接了電話,回來說耿麗萍又昏迷了,得趕快去醫院。陳健康愣了下,嘴上罵道:“這個女人,連喝口酒也不讓咱痛快。”罵著,將杯中的酒喝盡了,便同陳蘭一道去醫院。丁成龍在背後喊道:“你們都注意點。我們明天過去看看。別著急,啊!”
孟浩長給丁成龍添了點酒,邊添邊說:“老丁哪,看這喝酒,就知道老了。想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們喝了多少?”
“那你父親埋在地下的好酒,一個人都喝了大半瓶吧!”
“後來等到你重新回到廬州,我們倆對飲一瓶,沒問題吧?有時興致好,還能加點。”
“那倒是。一瓶正好。再加點也無妨。那時,喝了酒就想說話,就想唱歌。唱的都是新疆民歌,跳的也都是新疆舞。我還真不曾想到自己在新疆呆了那麼些年,還真的學了不少呢?”
“你別說你那嗓子,也別說跳舞。嗓子沙啞,舞步淩亂,也就我願意聽,願意看罷了。不過,倒是有些新疆風味。我後來到新疆特意觀察了下,有些意思。”
“現在想唱也唱不出來了。更別說跳舞了。”
“就是老了嘛!”孟浩長歎著,說:“我最近畫畫,手拿筆也沒從前那麼穩了。我就知道自己老了。人要認老,要服老。我最近還常想著到紫蓬山去看看,那裏的虛雲法師,還有巧雲……”
“一樣呢。我也常想到要重回新疆走一走。昨天還與抗美在電話裏談到這事。可這身子骨,出遠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啊。我剛才下午在寫赤闌橋。想當年薑白石感歎:想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我也這麼問自己,想如此故地,甚時重至呢?”
兩個人都沉默。隻有杯子輕輕碰觸,發出幽遠之聲。
終於,丁成龍說話了:“我還想起我當年寫的那本未完成的小說。記得也給你看過。”
“記得。叫《追問》。那是一本注定寫不完的小說。”孟浩長說著,嚼了口貢鵝,說:“一個人對曆史的追問,除了這個人自己,不可能有回答。”
“正是。我當年就是想通過自己的人生,通過我熟悉的人的人生,來追問那些過往的時代,想尋出一些脈絡來。可最終,我發現在曆史麵前,我個人的追問微不足道。我們這一生,看似沒有矛盾,但卻處處充滿矛盾。那麼,這矛盾到底是……”丁成龍停了下,他仿佛又回到了星空下的新疆大地,他繼續道:“這矛盾說到底,其實還是我們個人與曆史的矛盾,與時代的矛盾。這些矛盾,使個人痛苦,困頓,迷惘,但,曆史照樣前行,時代繼續發展。因此,從這個意義上,我的那本小說注定是一本無意義的小說。也是一本不可能有答案和完滿的小說。所以,我無法寫完。”
“所以,隻好毀了它。”
“回過頭來看,你也一樣。你不也毀了那麼多自己的畫?”
第二天早晨,丁成龍和孟浩長一道去醫院。耿麗萍仍在昏迷之中。陳健康雙眼通紅,陳蘭低聲哭泣。陳小健和丁昌吉正在從新疆趕回廬州的飛機上。陳健康告訴他們:大麵積中風。醫生說了,即使能醒過來,也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丁成龍道:“唉,太可惜了。不到七十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