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升坐在東大圩的圩埂上,深秋。黃葉落。草亦枯黃。
遠處,內圩河道上,閃著波光。那是夕陽照射在河水上的反光。早些年,東大圩一到汛期,圩埂上人聲鼎沸。防汛保堤,是壓倒一切的大事。就在李老實去世的那一年,東大圩破了。是半夜時分,突然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既像是從地底下冒出,又像是從頭頂上壓下,聲音沉悶。等聲音未落,大圩上已經敲起了鑼鼓。那是通知所有防汛人員緊急撤離的命令。等到李光升他們從圩內撤出時,東大圩南埂已經破了。
一破百了。大圩防汛一旦破了,狂湧的洪水立即就變成了一片汪洋。圩埂懸浮在汪洋之中。李老實的喪事就在汪洋之中的圩埂上操辦的。一部分人得靠渡船來到李家。孟浩長也過來了。孟浩長穿一身黑色,是對襟的唐裝。孟浩長給李老實上了三柱香,又磕了三個頭。他磕頭時,李光升想拉他,說:“你年長,就不必行這禮了。”
孟浩長說:“我得行。我一定得行。”
孟浩長雙膝著地,行了三個大禮。旁邊看著的人,議論道:“這人是誰呢?行這麼大禮?而且還是古禮?”
孟浩長也不管。他打心眼裏感謝李老實。李老實收留了高巧雲,又替他養大了李光升。這恩情,豈是三個大禮能報答的?他看著李老實那樸素敦厚的遺像,心裏默念道:“老實兄弟,沒有你,就沒有小書,就沒有光升。你到天堂後,替我看看巧雲吧!”
事隔多年,李光升坐在圩埂上,還依然能想起當初父親孟浩長行三個大禮時的情形。如今,父親也老了。他幾次提出來要接父親到圩裏來過,父親說他這輩子就釘在百花井了,哪裏也不去。前不久,他聽說百花井要拆遷,便再次進城,請父親跟他過。父親說到孟明月提出來要房子,他不同意,說要捐給國家。李光升安慰父親道:“捐就捐吧!這房子本就是國家的。等拆遷了,你還是到圩裏來。我那兒現在不比從前,條件都好得很。”
孟浩長笑著問:“我一個人在那圩裏,連個說話的都找不著。你說行麼?”
李光升說:“這倒也是。不行,你請丁老伯一道吧。我那房子有的是。”
孟浩長說:“還沒到時候呢。何況真到了時候,我也不見得過去。我在這百花井呆了一輩子了,不想走了。就是拆遷,我將這房子捐了,也有個條件,就是安排我在這邊上住下。沒有百花井的靈氣,我活得不滋潤啊!這點,你娘清楚!”
李光升點點頭。雖然李光升一向寡言,但心裏是有數的。早些年,他在圩埂上搞養殖,後來又搞鄉村旅遊,家家樂,集體農場,在東大圩,他算是一個走在大部分人前麵的人。東大圩這個名字還在,但圩內的人,大部分都遷走了。很多人進了城,圩埂上的房子十有六七是空著的。李光升從五年前開始,有計劃地收購了這些老房子,對它們稍事修整,開辦了東大圩鄉村客棧。你還別說,這些客棧深受城裏人的歡迎。他又反租了一千畝的圩田,劃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給城裏人種菜。他免費提供種子菜苗,城裏人自種自收。然後到鄉村客棧裏自己生火燒菜,這種回到原始的質樸生活,一下子讓東大圩炊煙再起,人煙浮動。連帶著,李光升的農場、鄉村旅遊全上來了。李光升有時坐在李老實的墳頭上,抽著煙,對李老實說:“沒想到吧,咱東大圩成了這景象!”
李老實確實不可能想到。當年,他遵從父親的意願,從城裏領回高巧雲時,東大圩雖然良田萬頃,可同時也是一地貧窮。李老實壓根兒也沒想到高巧雲已經懷了孟浩長的骨肉。好在高巧雲一回到東大圩就跟他挑明了。高巧雲說:“我是為著那男人和這孩子,才來到東大圩的。你若接受了,咱們好好過。等生了這孩子,我會全心全力地跟著你。你若接受不了,權當我在這找個寄宿地,等孩子生了,我再離開。”
李老實蹲在圩埂上抽了一晚上旱煙,第二天天剛亮,他滿頭霧水,進屋對高巧雲道:“你先生了孩子吧!既來了,這東大圩就是你的家。”
一年以後,李光升已經五個月了。高巧雲問李老實:“你給句話吧,我是走,還是留。”
李老實憨厚地笑著,捧著娃兒,問:“我都當了這娃的爸了,你咋還能走?”
直到高巧雲去世,李光升進廬州城去找孟浩長。李光長才知道自己原本不是李老實的兒子,他心疼了一整天。但為著母親,他還是進城了。他進城時,李老實送他沿著圩埂走了一段。李老實的目光裏,糾纏著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甚至怕看李老實的目光。他對李老實說:“不管咋的,你都是咱爸!”
高巧雲自個兒選擇了墓地,那是紫蓬山半腰的一處山坡。李老實其實明白高巧雲的意思,這個一輩子老實厚道的男人,用沉默最後一次支持了自己愛著的女人。然而,就在高巧雲安葬不久,李老實鄭重地對李光升說了他的想法:他死後,就葬在東大圩的圩埂那頭的墳場上。那是祖墳。他得跟祖宗們在一塊。
李光升望著不遠處的那片墳場。那是東大圩圩埂唯一的一處高地。據說從圈圩開始,就不曾被洪水淹過。李家祖墳就在那片墳場之中。其實,那裏不僅僅是李家祖墳地,也是所有圩裏人的祖墳地。新墳蓋了老墳,一層層的,墳場越壘越高,成了一個巨大的土墩子。每至清明或者冬至,墳場上會聚焦著從四麵八方趕來的圩裏的後人們,紙灰飛作白蝴蝶,一天漫舞,一片澄明。
李光升收回目光。
他撥通了孟浩長電話,問最近咋樣。孟浩長說還行。李光升說:“小雪可能要回國了。”
孟浩長頓了下,問:“咋回國了?”
“聽她說,好像回國就不走了。”
“好事。早該回來了,這丫頭!”孟浩長又加了句:“早該回來了,早該!”
1995年,李光雪出國前,曾專程到百花井。
李光雪紅著眼睛,告訴孟浩長和丁成龍:她要出國了。而且,她和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