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或者將區裏獎勵他的那套房子給孟明月。那孟叔叔就成了無房戶了,我們也不主張。”
“你這麼說,難道孟明月就真的該得兩百萬?”
“他有這個權利。”
丁成龍歎氣搖頭,說:“看來,你是幫不了你孟叔叔了。”
丁石子說:“不是我不想幫,而是拆遷這事兒政策性太強,幫不了。”
丁成龍說:“也好。堅持原則是對的。”他悄聲問:“我聽人說上次拆遷出了點事,你……沒影響吧?”
“這……當然有影響。”丁石子說:“如今拆遷,不比從前。從前是老百姓要拆,現在是政府要拆。拆遷成了老百姓跟政府討價還價的事情。沒辦法?基層工作越來越難做了。力度大了,會出問題;力度小了,會挨批評。難哪?唉!還真不如當年在東大圩快活。”
“再怎麼難,也得自身正。這點,你一定要記住羅。”丁成龍說:“你媽媽在世時,就跟你說過不止一次,做人要正。一定得正!”
“我清楚。”
“還有件事,聽說小雪要回國了。”
丁石子身子微微震了下,旋即又端坐著。他將眼神從父親身上移開,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回國?誰說的?”
“她自己打電話跟她哥說的。”
“啊!好!”
丁成龍臨走時,又補了句:“你孟叔叔那事,能想辦法就想點辦法吧?別讓孟明月天天鬧得百花井不安寧。”
丁成龍走後,丁石子關上辦公室門,無聲地抽泣起來。就在父親丁成龍剛才來之前,他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紀委的一位熟人打來的,說市裏要對上次的拆遷死人事件進行處理,丁為民的常務副區長的位子怕是保不住了。另一個電話是馮娟打來的。馮娟說她已經擬好了離婚協議,請他什麼時候回家簽個字……
晚上十點,丁成龍收拾書稿,正準備歇下來。突然,他感到頭暈。頭暈如同一汪水,從後腦一直往頭頂漫漶,然後又從頭頂向前額突破。他心裏一緊:難道這也是同胡滿香一樣,或者說同耿麗萍一樣,要中風麼?
他慢慢地走到床邊平躺下。雖然八十歲了,但丁成龍身子板還一向硬實。雖然個子高,但偏瘦。這些年來,血壓、血脂、血糖都正常。唯一的毛病就是前列腺有點問題,那是長期伏案的結果。所以,這突如其來的頭疼,著實讓他吃驚。他平時很少感冒,也幾乎不曾有過頭疼。他將手放在額頭上,不發燒;他又用手輕按在胸口上,數著心跳,九十,正常。他估計是一下午趴在書桌前寫作導致了頸椎病發作。當年在新疆時,他第一次頸椎病發作,疼得整個頭部麻木,嚇得胡滿香哭著去找醫生。結果,醫生說是低頭太多、晚上頸部受涼引起。那以後,丁成龍一到天冷,就圍上一條大圍巾。81年,他剛剛回區文化館時,係一條白色的新疆真絲圍巾,惹得許多人側目。後來,開遠還給他買過一條大紅色的圍巾,其實是一對,一人一條。他們圍起來時,文化館裏的人總是看著笑,卻不言語。開遠去新疆後,他將那條大紅圍巾趁一個月夜係在了赤闌橋頭。那以後,就再沒係過圍巾了。不想,現在,人老了,骨頭也弱了。經不過風寒,這頸椎的毛病就又發作起來。他將枕頭拿了,平躺著。不一會兒,竟然做起了夢來。
這是一個漫長而虛幻的夢。
他夢見了魯北的那片沙地。他清楚地看見母親躬著身子,一頭仆倒在沙地裏。母親臨倒下去時,還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那座老宅子。他伸出手,想拉母親一把。母親卻把他推開了。母親然後開始陷入沙地。平時堅硬的沙地,現在像流水一樣開始塌陷。母親很快就被沙子整個的掩埋了。但是,他站在沙地邊上,卻聽見母親在呼喊。至於母親在呼喊什麼,他側著耳朵,卻模糊不清。
他不顧一切地往吸走了母親的那片沙地奔去。可他總是走不到邊上。他的兩個哥哥,也站在沙地邊上哭泣。隻是他們的形象,已完全改變。大哥丁成江隻有一段白色的身子,在沙地邊緣飄來飄去。二哥丁成海,卻隻有一顆頭顱,像一盤葵花一樣,遊動著。他喊著兩個哥哥,請他們去將母親給拉上來。可是,兩個哥哥都隻在沙地邊晃動。他再仔細看他們:都沒有手,也沒有腳,他們如同一片棉絮,也像一團白霧。但是,他卻能聽見他們的“嗚嗚”聲,同母親從沙地深處傳出的聲音奇妙地彙合到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