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井中人生(3 / 3)

那竟然是丁成龍這一輩子都在心裏哼著卻沒有能唱出來的歌謠。

他大汗不已。他努力地伸出手,想抓住桌子上的杯子。這時,他看見豫南那一片片血紅。模糊的身影,漆黑的發辮,匆忙地閃來閃去。他想捉住那發辮,那怕一瞬間。

是的,他捉住了。但那是胡滿香的發辮。胡滿香坐在昌吉的葡萄園裏,正像一個維族新嫁娘一樣,戴著頭巾。他走過去,輕輕一捉,胡滿香跟一隻蝴蝶似的,飛到了他的淩亂的頭發上。他一抬頭,陽光正好,蝴蝶卻又成為瑪依娜。瑪依娜年輕而蓬勃的身體,正纏繞著他。他吮吸著,沉醉著,最後卻在一聲槍響後,向著雪山倒去……

然後,夢醒了。

丁成龍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夢總是到胡滿香為止。

從胡滿香離開到現在,丁成龍每次做夢,都在胡滿香出現後戛然而止。胡滿香成了個休止符,卡在了他的夢裏。有時,他甚至在胡滿香出現之時,盡力地請求她離開。然而,胡滿香總是站在夢的最高處。

一個人的一生,同一座平原一座丘陵一座山脈沒什麼兩樣。所有的走向,都是命定的走向;都是在大曆史的框架下,艱難往前的走向;都是一個人被一個時代淹沒、又最終成為這個時代的一枚磚石的過程;都是一個人的心靈與時代撞擊、糾纏、修正、切割和不斷地消失;換言之,一個人的矛盾,最終是一個時代的矛盾,是曆史所賦予的矛盾。

因之,丁成龍開始平靜。

頭疼正在減輕。夢境依舊展開。

丁成龍看見一條懸掛著的天梯,它的上頭在雲深之處,下麵卻在巨大的風中飄落。丁成龍就抓著天梯,一步步地往上。他這一生都在這天梯上行走,而他的身邊,還有著許多同樣飄蕩著的天梯。他看見了馮誌國,正在天梯的高處觸摸著雲朵。可僅僅一瞬,馮誌國從天梯上往下墜去……他又看見了孟浩長。孟浩長正坐在天梯的台階上,憂傷而天真地拿著畫筆。他正在為失去色彩的雲朵添彩……在孟浩長的身後,他卻瞥見了另一個女人。那是陳蘭。陳蘭正凝望著孟浩長,那眼神,那情態……

丁成龍“啊”地一聲。天梯劇烈地飄蕩,整個世界都被蕩碎了。

下半夜,丁成龍從夢中醒來。他一個人起床泡了杯茶,坐在客廳裏看著窗外的天光。漫天的漆黑之中,已經有些微的動靜。他聽著,那仿佛是百花井的井水之聲,正幽靜漫過井壁上的苔蘚;而在那水聲之外,最後的桂花正綻放著一縷清氣,薄薄地籠罩住整個百花井。

丁成龍開了門,一股霧氣相麵而來。

而天上,還掛著顆碩大的寒星。

孟浩長沒有等孟明月再次到百花井來胡鬧,而是主動提出了將政府獎勵的房子給孟明月。孟明月在電話那頭,居然問了一句:“那您呢?”

“這個,你就不必管了。”孟浩長說著便放了電話。

拆遷工作隊進駐後,孟浩長第一個簽訂了拆遷協議,同時,他向政府提交了捐獻百花井老宅的報告。在協議簽訂的當天晚上,他請丁成龍和陳健康還有陳小健、丁昌吉和陳蘭吃飯。他特地點了貢鵝,又開了兩瓶陳年老酒。那天晚上,孟浩長喝著酒,吃著貢鵝,竟然哭了。他像個孩子般,哭得淚水淋漓。他甚至在醉酒之中,喊陳蘭叫小書。丁成龍也動了感情,他陪著孟浩長喝酒,卻還不得不限製著不讓彼此太過沉醉。

丁昌吉說:“雖然百花井拆遷了,但我們會還一個更好的百花的。”

陳小健也附和道:“包括公主府第。”

孟浩長道:“就像畫畫,畫在紙上的,永遠都隻是紙上的。真實的,卻永遠消失了。”

第二天,孟浩長就搬離了百花井。

整個百花井隻有兩個人知道孟浩長去了哪裏。一個是丁成龍,另一個便是跟隨著孟浩長一道搬走的陳蘭。

陳健康帶著植物般的耿麗萍,穿過百花巷,他一邊走一邊對耿麗萍道:“我們走了,你再好好看看這百花井,這桂花,這百花巷。等哪年我們再回來時,說不定就找不著它們了呢!麗萍,你再好好看看,好好記著。”

丁成龍目送陳健康和耿麗萍離開。他回到院子裏,撫摸著陳年的井台,他看見無邊的井水正洶湧而出,一下子就漫滿了整個百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