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朝生暮死花(1 / 3)

重慶。

沙坪壩,林園官邸。

蔣總統與那位遠在陝西窮山僻壤的偉人不一樣,他不熬夜,不抽煙,而且習慣早起,喜歡躺在草坪的藤椅上,一邊聽著收音機裏報道的各種好消息,一邊喝著白開水,盡情地享受著這份清晨特有的恬靜。

從民國二十七年國民政府從南京撤至重慶開始,他在這座山城已經待了七年了。七年的時間,他為了整個中國的命運,不知吃了多少顆安眠藥,心力交瘁之下,牙床跟著上火,那種又疼又癢、坐立不安、痛苦焦灼的感覺,外人並不知道。

在日本士官學校混過的他,從抗戰一開始,就清楚自己麾下軍隊與日軍之間的差距。與日本相比,中國唯一的長處就是地廣人多,所以他利用這一點,一方麵部署大型會戰,拿士兵的性命去和日軍磨,阻攔日軍的鐵蹄。一方麵積極爭取外援,提升嫡係部隊的作戰能力。

他慶幸有一個非常得力的夫人,為他爭取到了最有力的美國援助。美國人沒有讓他失望,不但出錢出武器,還出人。手下的高級將領向他彙報說,美式裝備就是好,打日本兵跟割草一樣,一掃一大片。

他並不關心歐洲戰場,他關心的隻是自家的局勢。縱觀這場中日戰爭,從民國三十一開始,就已經有了改觀,日軍已露敗像,雖偶爾猖狂一下,可都是秋後蚱蜢,蹦不了多一會。特別是今年一月下旬,隨著中國遠征軍與中國駐印軍在芒友會師,標誌著日本人的好日子到頭了。國內各處戰場的形勢也非常樂觀,照這麼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便可離開這處連空氣中都充滿麻辣味的陪都,回到魂牽夢繞的南京。

“達令!”溫柔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心愛的夫人宋美齡走到他的身邊,溫婉地說道:“早晨的露水大,醫生要您多注意身體!”

他撫摸著夫人那軟若無骨的玉手,心中蕩起一陣暖意,嘴角微微上揚,操著一口濃重的江浙口音說道:“沒事,沒事!”

他萬般感激地望了夫人一眼,隨即眼光投向另一邊。有兩個人正朝他走過來。走在前麵的那個人,他不用細看,就知道是他的長子蔣經國,而跟著蔣經國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洋人,那是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

赫爾利去年作為羅斯福總統的私人代表來華之後,不久就接任高斯成為美國駐華大使,這個家夥不知吃了哪門子的藥,居然遊說他與陝北那邊的關係。他很討厭這家夥身上的那股雪茄味,但迫於外交上的關係,不得不與之周旋。一個月前,美國總統羅斯福因病於任期內逝世,由副總統杜魯門緊急就任總統之職。他以為美國人和中國人一樣,新官上任三把火,怎麼也得在軍事、外交和人事任免上做些文章,樹立新總統的威信。可沒成想,這位新總統上任後,並沒有多大的動靜,一切都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

他不管美國人是怎麼想的,隻要援華物質不間斷就行。

簡單的問候之後,赫爾利在蔣介石的麵前坐了下來,有些生氣但保持著外交特色地說道:“尊敬的總統先生,為什麼過去了近一個月,‘江豚計劃’還是沒有實施?”

蔣介石記得很清楚,“江豚計劃”就是由眼前這位美國駐華大使,在一個月之前向他提出來的。其內容就是根據最新情報,日軍在鄱陽湖一帶集結了不少軍艦,估計會溯江而上,命令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組織部隊向日軍控製下的鄱陽湖區發起進攻,以期達到破壞日軍作戰計劃的目的。

也許赫爾利太不了解蔣介石,這類軍事計劃都應該由蔣總裁親自製定才是,即便由美國方麵提出,也應該是美國派遣到中國來的戰區參謀長魏德邁將軍,當麵向他提出,而並非美國駐華大使。

就在赫爾利提出“江豚計劃”的第十天,戴笠就向蔣介石報告,說有一支美軍的小股部隊空投到鄱陽湖邊的都昌縣,他為此還打電話問過魏德邁將軍,魏德邁將軍表示並不知曉此事。

美軍的奇怪舉動早引起了戴笠的警覺,隨後不斷有情報傳來,說在四月中旬,有一艘日本的大貨船在老爺廟沉沒,日軍派出大批軍隊控製了那一區域,外人無法進入。空投到都昌的那支美軍,也因人生地不熟而陷入困境,除戰死的外,其餘的全被日軍俘獲,關到位於都昌縣城內的日軍特別監獄。

麵對赫爾利的質問,蔣介石輕鬆一笑,第九戰區剛剛打完湘粵贛會戰,已將作戰的重心移到湖南,確保湘西北的戰略布局,他絕對不可能為一個小小的軍事行動而勞師動眾。他早就知道美國人不會告訴他實情,不就是區區的一艘日本貨船嗎?用得著派一支特別行動部隊過去?堂堂的美國駐華大使,居然會為一個小小的軍事計劃而急成這樣?

在蔣介石那淡定而犀利的目光下,赫爾利意識到失態。宋美齡不失時機地端過去一杯水,赫爾利連忙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水,來掩飾自己的窘狀。

在蔣介石麵前,赫爾利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他點了一根雪茄,猛吸了幾口,說道:“好吧,我出於私心要救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所以才打算實施‘江豚計劃’,中國軍隊在外圍打擊日本人,我的特別行動隊負責救出他。現在,由於中國軍隊遲遲不動,我的人……”

不但是宋美齡,連對間諜工作不太通的蔣經國都聽出來這內中的玄機。赫爾利的那位朋友究竟是什麼人?能夠讓這位美國駐華大使不惜放下架子來求人?

蔣介石用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聽說那艘船上裝著一些古董和金銀財寶,東西是中國的,沉在中國的水裏,難道不行嗎?如果你的朋友已經跟著那艘船沉了,你派人過去又什麼用?”

經宋美齡翻譯之後,赫爾利喝了幾口水,狡黠地說道:“我得到消息,他還活著,還沒有落到日本人的手裏!”

蔣介石沒有說話,倒是宋美齡聲音緩慢地說道:“大使先生,那一帶的情況相當複雜,如果我們真采取‘江豚計劃’,隻怕日本人不會讓我們輕易把人給救出來!請您放心,我們會另外想辦法救出你的朋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赫爾利還有什麼話說,他有些悻悻地起身,禮貌地向蔣介石告辭。

看著赫爾利在蔣經國的陪同下離開林園,蔣介石頓時沒有了享受清晨寧靜的雅興,起身回到屋內,拿起電話說道:“叫雨農過來!”

一個多小時後,滿頭大汗的戴笠趕到林園,打了一聲報告之後,聽到裏麵傳出熟悉的“進來”,忙推門小心走了進去,見身穿長袍的蔣介石,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一臉陰沉地盯著他,他沒來由地顫抖了一下,夾緊了肋下的公文包。

聽到“娘個西匹”這聲罵,戴笠放下心來,身為特工之王的他,怎麼會不知道總裁緊急召見,就是因為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大清早來過林園呢?

對於鄱陽湖一帶的情況,戴笠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已經查到,赫爾利多次以駐華大使的身份命令陳納德,讓美軍飛機頻頻飛往鄱陽湖上空實施轟炸任務。再則,自三月份以來,總部與鄱陽湖一帶的軍統情報站失去了聯係,幾天前還收到一封代號5319的軍統特務發來的密電,證實鄱陽湖岸邊幾個地方的軍統情報站已經盡數被日軍起獲。代號5319的軍統特務叫吳建新,原是徽州婺源人,因有戰功而升任九江情報站的站長。種種跡象表示,日軍在鄱陽湖有大動作,他也敏感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戴笠望著蔣介石,低頭行禮道:“報告校長,我已經密令南昌站密切關注日軍在鄱陽湖一帶的動靜,很快就……”

蔣介石打斷了戴笠的話,慢悠悠地說道:“如果那裏僅僅是沉了一艘日本的貨船,美國人不會這麼急!”

戴笠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從文件袋中拿出一頁紙,小心放在桌子上,低聲說道:“這是昨天晚上剛剛破譯的密電,是日軍華中方麵軍司令部發出的,密電中命令一個叫黑澤熊一的大佐,在大島二妹的協助下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沉船,並設法殺掉苗君儒……”

蔣介石的眼珠子一瞪,問道:“你說什麼,苗君儒?就是那個在婺源替國民政府立了大功的北大考古學教授?”

戴笠點頭道:“學生認為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是別人。學生已經調查過,他的義子和另一位考古學教授,已經從婺源回到了重慶,唯獨他沒有回來。據他的義子說,他有可能經過鄱陽湖去拜訪一位老朋友。”

蔣介石將幹瘦的身子往後一躺,連連說道:“有他在,很好,很好!”

戴笠繼續說道:“學生業已查清,黑澤熊一是土肥原賢二的得意門生之一,在關東軍參謀部任職,此人曾參與關東軍的一切軍事活動,我沈陽站和長春站幾次遭日軍破壞,就是此人所為,三個月前,此人被調到日軍華中方麵軍,奉命駐紮在江西都昌縣。而那個大島二妹,學生機緣巧合才知她並非軍方的人,是日本九菊一派大島橫山掌門的孫女,擅於邪術……”

他說到這裏,看了看蔣介石,接著說下去:“一個月前,香港站和廣州站曾有密報,說日軍有一個車隊從香港的碼頭運送了極為重要的東西,一路北上,沿途均有大批軍隊護送,車隊到達南昌後,就失去了蹤跡。學生懷疑日軍的沉船,與車隊護送的重要東西有關!沉船事件發生後,赫爾利越過魏德邁將軍指派飛機前往鄱陽湖實施轟炸任務,學生認為赫爾利此舉,是阻撓日軍打撈沉船,美國人一定知道日本的沉船上究竟裝的是什麼東西。”

他又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繼續說道:“上一次日本派出了上川壽明,這一次又來了一個九菊一派的高手,學生一度認為日本人的陰謀不在軍事上,但是據可靠情報,德國的科學家在去年就研製出了原子彈,隨著盟軍和蘇聯的層層推進,歐洲戰場上並沒有出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消息。三個月前,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的梅津美治郎大將,曾秘密前往德國。學生懷疑德國研製出來的原子彈,很可能……”

聽到這裏,蔣介石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閉上眼睛說道:“知道了!”

戴笠沒敢再說下去,站在那裏聽候蔣總裁的指令,站了好一會,也聽不到蔣介石說一句話,倒是聽到細微的鼾聲,他正不知怎麼辦的時候,蔣夫人美齡推門進來,見蔣介石已經睡著,以眼神暗示戴笠離去。

戴笠剛走,蔣介石就睜開了眼睛,拿起桌上的電話,低聲道:“叫傑夫過來一趟!”

傑夫就是鄭介民,時任軍令部第二廳中將廳長,兼東南亞盟軍總司令部聯絡官。他曾是蔣介石的侍從副官,民國二十年“複興社”成立時,被選為“複興社”幹事會幹事,兼任“複興社”特務處副處長。(作者注:複興社是軍統的前身,當時的處長是戴笠)

幾個月前,蔣介石就已經得到密報,說軍統勢力龐大助長了戴笠的野心,戴笠不但與美國人走得很近,而且暗中聯絡一些官員,想在六大(作者注: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成為國務委員。既然戴笠已經不可信任,蔣介石也不得不有所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