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頭上,順著他的臉頰滑進江國慶的脖頸。
1月的南方,正是最冷的季節。那風吹在人的身上,帶著一種透骨的涼意。
來往的行人,一個個穿著厚厚的衣服,縮著身子打著傘,疾步走過他的身邊,沒有人對這個渾身濕透的男人多看一眼。
他就站在醫院的門口的台階上,剛毅的臉龐沒有一絲表情,濃眉下的目光顯得空洞而悲憤。他站在那裏的時間已經超過了一個小時,沒有任何人理他。在他頭頂的上方,那幾個一米見方大小的醫院招牌字,就像門口走廊下那兩個保安一樣,淡然而冷漠地望著他。
他的拳頭越握越緊,隻能把滿腔的憤怒壓抑在心裏,讓冰涼的雨水來澆滅他心頭的怒火。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無法找到答案。
那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兩人一同上學,一同光著屁股下河摸魚,從小學上到高中,兩人形影不離。後來一同到這座大都市中闖世界,在落寞的時候,一同坐在街邊的草地上,喝著低劣的白酒,指著天空大罵。他們彼此之間的友情,比磬石還牢固千百倍。
用句當今最時髦的話說,他們倆除了老婆不能共用外,其他的都是共同的。
他仰頭向天,任由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如果上天允許的話,他可以代替朱安民去死。
如果早一點發現,也許還有一點機會,你們那些生意人,每天隻知道怎麼賺錢,從來不顧自己的身體。這是那個主治醫生說的話,這話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怎麼抹都抹不去。
僅僅是“如果”而已。
對於一個正值壯年而事業蒸蒸日上的人來說,每天的時間都花在工作和應酬上,誰會想到會得那樣的病?
那張20萬的現金支票,就放在他的西服口袋裏。他隻想用這些錢,換朱安民在人世間一個月的時間。
但是他錯了!
前後不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高達上百萬的醫藥費,最終未能延緩朱安民的生命。
他並不缺錢,他一次次地對那個醫生說,用最好的藥,隻要能夠挽救他朋友的生命,花再多的錢都在所不惜。
金錢在很多方麵是萬能的,可以買到世間的一切,包括最神聖的愛情。然而,在生命的麵前,金錢卻變得如此的無力和不堪一擊。
人死了,丟下了賢惠的妻子和一雙可愛的兒女,還有那數百萬的家產。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就是朱安民的母親,也是他幹媽的七十大壽。隻要挺過了這一關,其餘的都好商量。
年滿七旬的老母親,還等著兒子回去給她辦壽宴,可憐的慈母,再也看不到兒子熟悉的臉龐,聽不到兒子進門後喊“媽”時的興奮。
朱安民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國慶……不要……讓……我媽知……道我的事……她年紀……大了……受不……了……
他轉身跑下樓,跪在那個主治醫生的麵前,求對方盡量延緩朱安民的生命。主治醫生搖了搖頭,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的惋惜。作為醫生,他們已經盡力了。
他喃喃地說道:“安民,你拍拍屁股就這麼走了,我怎麼去向幹媽交代?說好了我們月底一同回去給老人家辦七十大壽的,她盼星星盼月亮都盼著你回去呢?我怎麼對她老人家說呀?親兒子不在麵前,誰會相信?更何況,你是全村人都知道的孝子呀!”
回答他的,隻有無聲的雨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病房的,朱安民的妻子許愛英那歇斯底裏的哭喊,一陣一陣地揪著他的心,把他的心狠狠地扯出血。
他腦海中漸漸閃現朱安民那贏弱蒼白的麵孔來,那是在昨天,朱安民的鼻腔內插著輸氧管躺在病床上,經過幾次化療,臉色變得很蒼白,頭發也一撮撮的掉落。正在一口一口地喝著許愛英喂的湯,才喝了沒幾口,便嘔吐起來,臉色瞬間變得灰白,連氣都喘不上來。
江國慶忙扶著朱安民,對許愛英叫道:“快去叫醫生來!”
許愛英丟下碗跑出去了,朱安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漸漸變得醬紫色,江國慶急了,他束手無策,隻能緊緊抱住朱安民,哽咽著說道:“安民,你可要挺住,媽還等著我們回去給她辦七十大壽呢!”
主治醫生很快來了,檢查了一番之後,說:“這是病人化療後的正常反應,沒事的!”
隨後,主治醫生把江國慶和許愛英叫到門外,低聲說道:“病人的情況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昨天我們醫院就對病人進行了專家會診,結果很不樂觀,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許愛英的雙眼紅腫,已經說不出話了,這些天她都在淚水中度過,盡管早有心理上的準備,當聽了醫生的話後,身子禁不住一顫,所幸江國慶扶得及時,才不至於摔倒。
江國慶誠懇地說:“醫生,我們有錢,能不能……”
主治醫生搖了搖頭,說:“按你們家屬的意思,我們用的都是最好的藥,我看了這麼多年的病,沒見過惡化得這麼快的!如果他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就盡快吧!”
十分鍾後,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江國慶把病危通知書塞到褲袋裏,回到病房,見朱安民的氣色看上去比剛才好了一點,雙頰之間隱隱有一抹潮紅。
稍懂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現象。
朱安民望著江國慶,有氣無力地問道:“告訴我,我還有多長時間?”
江國慶笑著說:“醫生說你的病正一步步好轉,照這樣的情況,等幹媽七十大壽的時候,你一定能夠起床。先把老人家的壽辰辦了,你再回來慢慢療養!”
朱安民苦笑道:“國慶,別騙我!你忘了我們是什麼關係,我從你的眼神中就看出來了。更何況,我自己的病,也知道一些。看來,我留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
江國慶捂著朱安民的嘴,罵道:“你胡說些什麼?”
朱安民喘了幾口氣,說道:“沒事,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其實一個月前我檢查身體時,醫生就已經告訴我了,我這病沒得救,隻能延緩!我想反正都這樣了,看看能不能熬過我媽的七十大壽,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江國慶的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哽咽道:“難怪你這段時間像瘋子一樣的拚命,有時候連我的電話都不接。還以為我有什麼事對不起你,你生我氣了呢!”
朱安民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我隻想多賺點錢,給他們多留點!”
江國慶說道:“還有我呢,我會不管的麼?”
朱安民換了一個話題,說:“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的那件事?”
江國慶說道:“你是說辦醫院的事情?”
朱安民點了點頭:“這些天我躺在醫院裏,也想了很多。你看門診大樓那邊排隊看病的人,都排到大門口了。以前我來醫院,見到掛號處那排成幾條長龍的隊伍,還有來往醫生護士那冷漠的表情。就有了一種莫名的衝動,為什麼不能夠辦一家令病人滿意的服務性醫院呢?病人在治療過程中,享受著上帝一樣的微笑服務。心情上的愉快,也將更加促進病情的痊愈。我想過了,國家會進行醫療改革,對於民營醫院來說,未嚐不是一個契機。隻要醫生的技術過硬,一定會有很大的發展。連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長安醫院,是長長久久,平平安安的意思,你看怎麼樣?”
他的話說得過多,一下子又咳起來,他似乎很痛苦,卻又咬牙強行忍住。盡管醫生給他打了止疼針,但來自體內的巨大疼痛,還是無法完全控製。
江國慶說道:“等你的病好了,我們再來慢慢商量!”
朱安民說道:“我們已經跟愛英說過,她也同意我的想法。我這病也花了不少,剩下那些七七七八八加起來,大約還有兩百萬,就當是我對你的投資,我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夠辦好的!答應我,好不好?”
江國慶微微點了點頭,淚水已經順頰而落。
朱安民說道:“你哭什麼?我還沒死呢!我知道你也忙,有事的話,就少來醫院看我,不要耽誤了你的生意。”他的臉色有些悲戚起來,接著說道:“說真的,我不想死,可沒辦法,誰讓我得了這樣的病!”
江國慶擦了擦眼淚,有些生氣地說道:“我早就對你說,要你注意身體,可你就是不聽,你……”
他無法再說下去,都到了這地步,說這些話還有什麼用?
朱安民說道:“有了前車之鑒,你可要注意身體了!萬一我……咱媽可要靠你養老送終的呢!”
江國慶漸漸回到了現實中,是呀!朱安民走了,老人家還要靠他送終的呢!
人生三大悲慘事,即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喪子之痛,老人家能夠受得了嗎?
怎麼辦?
※※※※※※※※※※※※※※※※※※※※※※※※※※※※※※※※※※※※※
就在江國慶苦苦思索著怎麼樣為他幹媽辦七十大壽,而不讓老人家知道朱安民的死因時,卻接到了老人家打來的電話。
在電話裏,老人家的聲音顯得異常的平靜:“國慶呀!安民他怎麼了?連我的電話都不接?”
江國慶回答道:“幹媽,他到歐洲去了談一個大項目,昨天我開車送他去了機場。可能國際長途太貴,也可能他正在和客戶談判,沒辦法接您的電話。沒事的,他很快就回來的!”
老人家說道:“我連續兩個晚上夢到他,他說他不能陪我過七十大壽了。國慶,你不要騙我,我雖然沒有你們那麼有見識,可是經曆過的人世要比你們多得多。我有一種預感,他已經不在了……”
說到後來,老人家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起來。
江國慶急忙說道:“幹媽,你這是說哪裏話?他……”
老人家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上次安民回來的時候,把一張病曆單忘記在家裏了,這孩子,從小記性就不太好。國慶,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他是什麼時候走的?說吧!”
江國慶知道再也瞞不過去,隻得說道:“幹媽,昨天他……”
電話那邊停了片刻,聲音變得更加沙啞和低沉起來:“國慶,當年你們是一起出去的,我沒有別的要求,隻求你把他送回來,就葬在他爸的身邊。當年他爸死的時候,他才12歲,哭著喊著要爸爸。這下好了,他們爺倆再也不會分開了!”
江國慶說道:“我知道的,幹媽!您老的七十大壽,我來給您辦!”
電話那頭說:“死了親兒子,我還有一個好幹兒子,也算是我有福!你放心吧,我沒事!”
掛上電話後,江國慶立即打了幾個電話回村裏,要他們陪著老人家。這老年喪子之痛,並非一般人能夠體會得到的。
兩天後,江國慶帶著朱安民的骨灰,回到那個生他們養他們的村子。車子駛近村口時,遠遠看到村口有很多人,拄著拐杖站在人群中的那個老太婆,正是他的幹媽。
他下了車,幾步衝到老人麵前,深深跪了下去,哽咽著說道:“媽,我把安民帶回來了!”
老人家的臉上早已經是老淚縱橫,她望著江國慶懷中那深灰色的骨灰盒,絕望的眼神,壓抑不住內心的悲痛。嘴唇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朱安民的葬禮簡單而不失隆重,江國慶至始至終都伴隨在幹媽的身邊,儀式過後,他站在那堆黃土麵前,心中默念道:安民,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家人。
幾天後,許愛英把一張180萬的存單交給江國慶,同時說道:“不要辜負安民對你的期望!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夠把醫院開好!”
江國慶拿著那張薄薄的存單,覺得有千鈞般重。這並非是180萬的問題,而是一位兄弟遺孀對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