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來認領孩子的家長,不安地簇擁著,女人低聲啜泣的聲音,與男人歎息的聲音連成一片。今天他們之中的一些人,便要陷入天人永訣的絕望,而另一些人,則要繼續惶恐地等待,可能是凶信,也可能是他們失去女兒的歸來。
“失蹤女子共一十六名,堂下是十三戶人家,還有三戶人家雖知會過了,卻再不來的。”
這個通報讓謝瑁皺起了眉,他揮揮手,認領儀式便正式開始了。
根據勘驗,第一個女孩有一顆乳牙退完還未長出來,下巴有一處衝擊傷,是五歲左右從高處摔落所致,特征明顯而很快就被她的父母認出;第二個女孩相對於同齡的女孩顯得嬌小許多,顎骨上有一條直線,證明她在日常生活中常說日本語。在所有家庭中,隻有一戶人家,男子娶了一個倭國的妾室,足以說明了她與這戶家庭的聯係。
隻有最後那個少女的屍身,殘餘的骨骼上有一些陳舊傷的痕跡,想必在家庭中飽受虐待。她剩餘的骨骼仍然可以顯示,她生前跛足,不良於行。她就孤零零地躺在停屍床上,沒有家人認領。
若是丟的是兒子,想必拚死都會來吧。我雙手握拳,生兒弄璋,生女弄瓦,這就是到了現代社會也無法改變的現實。
手背被一片溫熱包覆,我知道那是坐在身邊的程潛,給予我的安慰。
我沒有抬頭,任由他將我握緊的手輕輕攤開,他的手修長而有力,那麼輕柔而堅定地貼著我的掌心,我心底一暖,有這份體貼,已經足夠我撐過這悲哀。
在我收回手的前一秒,他突然收緊了手指,將我的手握入掌心。我抬頭看向他,隻聽得桌子的對麵,齊王輕咳了一聲,說道:“若非鳳卿,這些無辜橫死的女子,想必再難與父母重逢,這也是鳳卿的功德。”
我也顧不上與程潛的“桌下鬥爭”了,端出近乎“職業”的笑容道:“不過是略盡綿薄,鳳君不敢言功,殿下言重了。”
程潛的手卻依舊“管製”著我的手,淡然一笑道:“殿下承今上看重,得牧京畿之地。程潛為此方黎庶,隻盼得終有一日殿下德被雍州教化眾生,使這等人倫慘劇不再重現,雍州之地撥雲見日,風清月朗!”
這句話本是好話,隻是從程潛口中說出來,怎麼聽怎麼都是諷刺。齊王插手京兆府的案件,違背雍州刺史“行政不作為”慣例,程潛卻索性將京畿治安責任,一股腦都推到了齊王“教化不力”之上,有亂扣帽子的嫌疑。
麵上還笑著,可這一來一往間,這兩尊大神的關係,漸漸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了。齊王還真是不簡單,同時招惹到睿王和程潛兩人,還能活得這般自得其樂的人,想必這世間也沒有幾個。
我懶得搭理他們,徑直向此案的“正主”謝瑁詢問:“請問謝大人,那未曾有人來認的屍身,該當如何處置?”
“既無人相認,隻有暫交善堂。待三日之後,由官府出資將其掩埋。”
所以錯過了這次機會,這屍身便不再擁有自己的名字嗎?
程潛忽然說道:“自己親生骨肉也可拋卻的父母,縱然追認了又有何趣?死者在天有知,亦會相忘於江湖,既如此,卿卿,你也看淡些吧。”
程潛開解我的好意,我心裏清楚。他說的道理,我何嚐不懂。確認他們的身份,說出他們的名字,無論對於死者還是我,都很重要。就算是被拋棄的名字也無所謂,對於死者而言,名字是她的符號,全部社會關係的基礎;對於我而言,如果不能認出這個符號,又如何去讀懂她最後的語言,解開她的最後一段旅程?
“若非有鳳先生在此,隻怕那三對父母,再也無緣認回自己的骨肉。如今此案告破指日可待,先生更應以身體為重,放開懷抱。”謝瑁也正色勸道。
他們三個都這樣勸我,我也隻有收拾好心情,站起身道:“那產婆的屍身,停在何處?”
“鳳卿不必去看了,昨日這屍身送將來,我與光淩已然驗看過。銀針光燦燦地下去,出來便是漆黑如墨,中毒無疑。”齊王說道:“她的丈夫也連夜審過了,說是她父親本是教書先生,不過在她十歲上便故去了。小時耳濡目染,倒也是識文斷字的,是以心事倒也活泛。她經手過嬰孩兒的生辰等條目,全都記在一本冊子上,備與媒婆或想結親的人家私下核對八字用的,為的不過是從中漁利。自妻子身故,他亦不曾見過這本冊子,光淩已然派人去搜,不過想來是找不到了。”
“那簪子可有下落了?”程潛問謝瑁道。
“這簪子料子做工,都離上用的不遠。”齊王說道,“昨日內子將做頭麵的老匠人宣進了府中,親自拿了這簪子,隻說要打個一般無二的。那老匠人認出,這簪子的形製以及手法,應是出自‘玉舫’。”
玉舫?我聽得一頭霧水,謝瑁皺起眉,程潛卻輕笑出聲,“此事終於有些趣味了。卿卿有所不知,這玉舫是京城之中胭脂頭麵的大戶,倒也與皇家有些淵源。這玉舫的主人,是歐府的家生子。雖然蒙恩典去了奴籍,也功成名就了,倒還沒數典忘祖——”
很明顯,他說的歐府,就是曾在揚州“出場”過的太子太傅、都省左丞、國舅大人歐楚光歐大人府上。
我看向齊王,隻見他的雙眸輕垂,神態柔和,唇畔猶帶著那抹不食人間煙火的笑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來。
“京兆府的張捕頭曾到過玉舫相詢,卻被拒之門外,並與門人、掌櫃等人有過口角。昨日殿下那邊得了消息,我便尋了一個借口出了一紙文書,命差役們將玉舫一應賬目文書查封了,送進府裏來了。”
“光淩的脾氣滿朝皆知,想來也無人敢上門說項。”齊王笑道:“如今你打了他門下的狗,不知國舅大人會作何感想!明日上朝你要小心提防了。”
“他如何想,便是他的事。不過是他門下走狗,便敢公然與公差動手,可見這一門國戚素日裏是如何了!”謝瑁冷聲道,“若有人以此事參奏,我求之不得!”
“可查出這花形的玉釵出了幾支?販於誰家?”
“最妙之處,是昨夜遍查之後,卻發現這簪子仿佛是憑空出來的一般,從進料到出手,賬麵沒有半點蛛絲馬跡!我已經派人循著殿下的指引,去請那位頭麵師傅過來,親自指認。”
從這小小的一枝玉釵,就能看出製造者姓甚名誰。古代手工製造的東西,與現代的機械化大生產,果然是有所差別的。
“若是賬麵上沒有,又是那人所製,此案不是與這師傅有關,便是與玉釵的去處有關。”程潛說道:“就怕那師傅也不知道。”
程潛果然是一語成讖,這樣一來,將那位玉舫的老板“請”來“喝茶聊天”,就變得十分有必要了。又略坐了一會兒,我提出要告辭。齊王也站起身,道:“鳳卿今日可好些了?”
“托殿下的福,鳳君已無大礙。”我忙回答道。
“明日便是裙幄宴,雲燦與內子便在曲江恭候鳳卿芳駕。”
“這案件尚未告破,鳳君如何有心思——”
我本來還想負隅頑抗,程潛也跳出來勸說道:“一張一弛,方為文武之道。明日便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被他這麼一說,我倒不好再用工作的借口了,隻有應了下來。